高高矗立的坊墙显得阴森恐怖,硬生生将坊里坊外分割成两重天地。

    韩胜的想象穿过冰冷的坊墙,他仿佛看到此时各家窗户里摇曳的烛光、食案上热气腾腾的饭食、还有一家家人团座进餐的温馨美妙。他有些后悔没听胡刺史的劝,带着娘亲和外婆千里迢迢颠沛流离来到长安。自己这个大后生不管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可老人如何经得住这般惊吓呢?

    金吾卫巡街使手里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坊门上方“延福”二字。他想,这俩巡街的是要将我们娘儿仨抓到坊里去吗?若是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将人关押起来,岂不耽误了明日一早的考试?那可就一切玩完蛋了!

    想到这儿,韩胜死活不走了,义正词严发出抗议的声音:

    “放开我!告诉你们,我真的是新科进士韩胜,若是耽搁了明日在吏部的考试,你们能承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那军爷冷笑一声,道:

    “嗬,连宵禁都不晓得,还想冒充我大唐新科进士参加吏部考试?是不是想做官想疯了?做梦去吧,你!”

    说着,啪啪两个耳光抽打过来。韩胜只觉得脸蛋灼热,摸一把,嘴角竟然出血了!

    韩胜外婆见这汉子动手打外孙子,决定搭上老身也要同他们拼,大不了老羊皮换羊羔皮。老人家索性坐在地上不起来,韩胜娘亲一看,也不走了。那个翘着蜷曲胡子的金吾卫军爷实在拿这老太太没辙了,只好等着救兵的到来。

    韩胜并没有被带进延福坊里,而是被推推搡搡进了坊门边上的武候铺。武候铺里还有几个军爷,正在说着些下流的话,准备打发这漫漫长夜难熬的时光。

    “真他娘的扫兴,这么早就有犯夜的!”

    见同伴将韩胜推了进来,一个脸红得像猴屁股的壮汉骂道。

    一人道:“你说这小子相貌堂堂,看着也是个肚子里有墨的,咋就不懂规矩呢?”

    另一人道:“嗨,劳资这会儿手痒痒,拿鞭子来!”

    还有人道:“臭小子,是不是活腻了?”

    ……

    韩胜心想,金榜题名时我韩胜多么荣耀,没想到今日竟栽在了这帮粗汉手里,被带到这肮脏地儿来,这回算是倒霉到家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豁出去了,要杀要剐任由他们来吧。韩胜唯一担心的是娘亲和外婆,他喊叫道:

    “放开我,我娘亲还在门外呢!”

    抓着他胳膊的军爷打发俩人出去将韩胜老娘与外婆一同抓进来。

    韩胜机警地上下左右环顾房内陈设:一个大几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旁边摆着几个笨重的榆木板凳;地上一口装满了水的大缸,周围整齐排列着几只木桶,木桶里各放一把木勺子;墙上挂着几把刀剑,还有马鞭,一些简单的刑具。

    看完这些,韩胜才恍然大悟,这传说中的武候铺原来是夜间巡街的军爷的办公室,这些道具是用来灭火与审讯犯人的。(说穿了,这就是消防与治安都管的街道派出所。)

    “弟兄们都先别嚷嚷,这小子说他是从兰州来的,赶着马车,还带着他娘和他外婆。我查了他的过所勘验,没错。可他竟要冒充今年的新科进士,说明日一早要去参加吏部铨选考试,弟兄们说荒唐不荒唐呢?”

    听完这基本情况介绍,大伙儿哈哈大笑。韩胜怒了,喝道:

    “你们笑什么笑,这可是真的!”

    韩胜的娘亲急了,跪在地上给这几位军爷磕头,乞求道:

    “求军爷放了我儿,他明日真要考官!若是误了,他这十几年的书可就算白读了!求求军爷,留着我和我娘,给你们做牛做马干啥都行!”

    韩胜一看娘亲如此下贱,泪如雨下,哭号道:

    “娘亲,您起来,向他们求也是白求,孩儿不考了!”

    “你——你这个不成器的竖子!要是明日不去考官,娘亲这就撞死在这里算了!”

    说着,韩胜的娘猛地挣扎了两下,想要一头撞在墙上。两个壮汉拽着她的胳膊,她哪里能动的了呢?

    这几个金吾卫的巡街士卒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情况没遇到过,今日这三个人的表现却让他们束手无策,陷入尴尬之中。

    蜷曲胡子上翘的军爷开口了:

    “弟兄们,我看这小子手上连茧子都没有,倒不像个耕田的。要是真如他所言,误了考试,倒也太冤枉了!”

    红脸的军曹反驳道:

    “冤枉他怎地?犯了宵禁怕是连考试的资格都没了!”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满脸胡的军汉,粗声粗气斥责道:

    “不去巡街,都在这儿嚷嚷什么呢?”

    武候铺里顿时静悄悄,原来一物降一物,进来的这位是监督他们工作的左巡使大人。

    一直到这会儿还使劲抓着韩胜大胳膊的军爷松了手,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

    “报告大人,坊门关上了,这小子还赶着马车,载着他娘亲和外婆在大街上晃悠,被小的逮住了,正在商议如何发落。”

    左巡使大人斜瞪着眼,斥责道:

    “这有何难?查验身份,做好笔录,按律打他几十大板扔出去让野狗叼去不就得了!”

    军爷道:

    “大——大人,身份查清了,可这小子口口声声说是新科进士,明日一早要参加吏部考试。弟兄几个这才犯了难,在商量着怎么处置呢!”

    “哦?还有此等事,恐怕是冒充的吧!”左巡使大人说着,有点半信半疑了,“要不这样,先将这人押解到京兆府去,让他们查办算逑了!”

    就这样,韩胜与他娘,还有老太太,三人一同被连夜移交给了京兆府。京兆府法曹立即承接此案,连夜展开审讯笔录。

    法曹大人一听这三人来自兰州,心中便犯了嘀咕。咱京兆府尹孟大人有个妹妹不是嫁给了姓胡的兰州刺史吗?万一这小子同胡刺史家有什么亲戚,这事咱得弄清楚,剩下的还不好办?

    想到这儿,法曹大人宣布暂且退堂,命人先给这三个嫌犯一点饭食饮水。自己则带上韩胜的勘验过所及大红帖子,悄悄去见府尹大人。

    府尹大人说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有事明日再来。法曹大人金吾卫的人抓住了三个犯夜的,说是从兰州来的,孟府尹这才让他见了面。

    法曹大人奉上证件,过所勘验这些玩意府尹大人根本不想看,唯有那中了进士吏部发的大红帖子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孟大人,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春风得意马蹄疾那阵子的潇洒自在。

    “韩胜?这名儿本官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孟府尹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可就是想不起来。

    法曹大人看孟大人对此事甚是上心,便斗胆提出不如将那韩胜抓来问问,一切便知。府尹大人点头了,法曹大人屁颠屁颠去提人。

    韩胜万万没想到,这长安城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自己竟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不就没地儿去在大街上多站了会儿,怎么被抓到了京兆府尹这里。真是荒唐至极!

    京兆府尹孟大人方面大耳,一看就是当大官的料。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韩胜突然觉得他像一位慈父。

    “你叫韩胜?”府尹大人问道。

    韩胜点点头:“是,大人。”

    府尹大人继续问:“本官看你年纪轻轻,当真是今科进士?”\0

    “是,大人。”韩胜依旧点点头,说了仨字。

    府尹大人摇摇头,表示完全不能理解:

    “若真如此,你为何要犯夜?”

    韩胜并不想解释,他擦了擦委屈的泪。这眼泪,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对娘亲以及外婆的愧疚。他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

    府尹大人见此,又试探道:

    “本官看你的过所上籍贯是兰州金城县,想必你在金城学馆求学,学馆教授姓甚名谁?”

    韩胜回答:

    “胡生河,原来做金城县令,现在是兰州刺史。”

    府尹大人“噢”了一声,吩咐法曹大人道:

    “放了此人!”

    韩胜怎么也没想到府尹大人如此宽宏大量,他扑通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感激涕零。

    跟着法曹大人出了府尹大人府门,韩胜忽然觉得长安的夜色真美。

    可这时他才想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心说: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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