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辛苦了,但她已经不需要你的方法了。”来人的声音有着最纯粹的尊贵之气,清雅得如同月色流过的琴弦,在沉沉的死黑里冷冷泛起银色的光。

    莫寻回头望去,只见欧阳谢铭一身沉黑的丧服,带着淡淡的笑意,负手而立。

    一道青砖乌瓦墙,隔开了明王府与芸芸众生,欧阳谢怀沿着墙慢慢地走。时近初冬,天边凝起厚重的云层渐渐遮蔽了阳光,将欧阳谢怀投在道上的身影拉得漫长而淡薄。

    林明跟着他。他是丽儿的兄长,当年因沣江泛滥而离散,他为欧阳谢铭所救,八岁的幼妹却被勾栏院捡了去,成了清倌丽儿,直到欧阳谢铭买下了她,将她带进了明王府,离散多年的兄妹才重聚。对这失而复得的妹妹,他向来是百依百顺。他知道欧阳谢怀的身份,也明白欧阳谢怀对常州对明王府意味着什么,但是丽儿要他保护欧阳谢怀,他仍是答允了下来。

    他要带欧阳谢怀走,明王府内外都已经不再是安全的地方,但欧阳谢怀拒绝了。欧阳谢怀转过身去的时候,他看到了帝王的眼泪,他想欧阳谢怀一定明白了一切。所以,他陪着欧阳谢怀,沿着长长的砖墙,慢慢走着。

    他们最珍惜的人都在这一墙之后,他们却都不能跨过这道墙。

    欧阳谢怀手抚着冰冷的青砖,慢慢擦过,突出的嶙峋慢慢割开他的掌心。他慢慢走,一路淡漠的血痕。

    爱您的人,纵使欺骗了您,也是为了爱的缘故——

    他知道刘英芝在欺骗他,这个骗局破绽百出。但是他还是照着刘英芝的期许,配合了她。刘英芝欺骗了他,他也欺骗了刘英芝,只因为他们——彼此爱着——

    血,一滴一滴,皆从心而流。

    欧阳谢铭微笑着俯下身子,很是温柔地抬袖替刘英芝拭去汗水,和声道:“刘大人,我一直很尊敬你。你对七弟,就好象我对婉如,虽然多情却不得不无情,只不过,你是为七弟好,我是为自己好,所以七弟终是爱你,而婉如终是怨我。”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结,握住刘英芝冰冷汗湿的手:“我如何现在拿你去威胁七弟,他必定愿意放弃一切只求能再握这双手罢。”

    刘英芝只静静看着他,莫寻暗暗摸出一把银针。

    欧阳谢铭笑了笑:“如果一个月前甚至十日前,我都会这样做,但是如今——”他微微叹息,无限落寞:“我本想带婉如走,但下不去手。我在黄泉路上的孤寂,只能让七弟赔给我了。我要他——”欧阳谢铭的神色肃然冷飒,一字一字:“坐拥江山万里,却握不住你的手!”

    莫寻突然出手,悄无声息。他内力全失,但是身为医者,认穴精准。银针带着冰冷的光,直取欧阳谢铭背部死穴,勘将触及,欧阳谢铭微笑转身,出手如风,扼住了莫寻的咽喉,一个用力,已闻得轻微骨骼裂响。

    “放开他!”刘英芝强撑着坐起,冷冷看着欧阳谢铭:“黄泉路上——”她微微一顿,捂住腹,面色苍清如雪映修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厉:“我奉陪。”

    欧阳谢铭微微有些错愕,看了刘英芝半晌,一把将莫寻扔了出去。莫寻狠狠摔在地上,艰难地爬起,就要慢慢走过来。

    刘英芝却慢慢合上眼,只说了一个字:“走。”

    莫寻凝望她片刻,竟微微一笑,盘膝而坐。也不说话,垂下眼去,只静静看着灰色僧衣上一点尘色,如净土佛莲,肃穆慈悲。

    欧阳谢铭笑了一声,似赞似叹:“出家人竟也如此多情!”说罢也不理会他,挨着床沿坐下来,看了绣被下高耸的隆起半晌,慢慢伸过手去,轻柔地摩挲着,喃喃自语道:“婉如很喜欢孩子的。”

    浓烟渐渐弥漫了整个屋子,火舌吞舔着长廊的梁柱。如此骤然凶猛的火势,显是人力所为。刘英芝放眼望去,黑烟之外便是滚滚的火红,莫寻打坐的身形渐渐模糊不见,夹带烟尘的呼吸令她几欲窒息,腹部异常暴烈的疼痛又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却是被欧阳谢铭死死压着肚腹。

    欧阳谢铭的面容在火焰烟尘里飘忽不定,他的声音却清晰稳定:“我要给婉如一个孩子,一定要给她一个孩子——”

    刘英芝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凝了一点气力,勉强道:“让——”噼里啪啦的爆裂燃烧声里,她低微的声音立时被烧得无声无息。欧阳谢铭手上猛地使力,刘英芝只觉得疼痛从下腹炸开来,将她的人生生裂开,羊水混着鲜血急迸而出,立时染透身下垫褥。饶是刘英芝如此自制的人,也不禁一声惨呼。

    莫寻心一紧,身形一颤,低低宣了声:“阿弥陀佛——”终是没有站起。虽看不分明,却也大约知道欧阳谢铭在做什么。这也许是最后的办法了,他没有勇气做的事,误打误撞让欧阳谢铭来做也好。

    火焰在渐起的风中张扬而舞,死与生本是一体。

    曾婉如披发赤足,衣裳凌乱,穿过一道道门廊。明王府的下人们卷了钱财,慌忙逃跑,曾婉如一路奔来,撞倒了不知多少人,也不知被多少人撞倒。她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到得折桂院,也没有人为她指路。她穿堂过院,跌跌撞撞,一心往火起处狂奔。

    折桂院中满院的木樨树熊熊燃烧着,丽儿静静立在火焰中,静静看着已几乎陷入火海的屋房。风凛冽地一阵紧过一阵,火舌吞吐,舔噬着她飞扬的裙袂。带着平静的微笑,她慢慢合上眼,余光处却掠过一道碧色的身影。她睁大了眼,望向煞然止步的曾婉如。

    曾婉如的脸色极其苍白,她微微仰首,汗湿的发丝凌乱地覆在额上面颊上,沉黑将仰起的颈项被衬得分外幽雅,映着熊熊火光,清冷美丽得如一尊白玉雕塑。丽儿终不得不承认她实在是美得没有瑕疵的人。

    那是最后的一个瞬间。曾婉如只停驻了刹那,就和身奔入那一片火海,飞扬起的长发如瀑如纱,带着点点的火星,仿佛黑蓝夜空里的璀璨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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