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谢怀默默听着,待她说毕,也不说话,只静静伸手过去从她发上择下一朵落花来。拈在手上,细细看了良久,才道:“英芝,你从来没有对朕说过朝政以外的事,”他看着刘英芝的眼,慢慢道:“十年来,从来没有。”

    他眼底有淡淡的悲凉,正因为淡,所以令刘英芝分外心悸。她所熟悉的欧阳谢怀,可以沉郁可以飞扬,却都是浓墨重彩,何曾如此淡然过?淡得如他袖上桂子的芬芳,仿佛风一吹就要吹了去,然而却透过衣帛渗进骨子里。

    面对这样的欧阳谢怀,刘英芝不能言语。

    欧阳谢怀笑得有点苦。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甚么呢?只不过徒增她的烦恼,显得自己依旧还是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少年罢了。

    可是——会不甘心啊——

    刘英芝抬袖握住欧阳谢怀的手,冰冷的温度却依旧灼烫欧阳谢怀的心。欧阳谢怀以为她要说什么,却只闻她微微一叹,又收回手去。

    欧阳谢怀紧紧反握住:“英芝,如果朕不是生在帝王家——”

    “那臣又如何能与陛下相遇?”刘英芝微微一笑:“冥冥之中皆有定数,陛下不该怨尤。何况臣一生最好的年华都是给了陛下,希望陛下能够珍惜。”

    看她笑如云烟,欧阳谢怀却无语以对,将她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只觉得那清瘦的骨节,仿佛刀子一般,一刀一刀戳烂自己的心。久远岁月里泛黄书卷上的字浮出心底:凡大爱者,必无情。

    想把眼前这个平静微笑的人抱紧,揉进骨骼血脉里。即使要失去,也要叫彼此尝尝骨断血尽的痛。欧阳谢怀却只将刘英芝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呵了一口气:“冷不冷,要不要进屋里去?”

    刘英芝笑笑:“不冷。”欧阳谢怀的举动勾起她儿时的记忆,刘忠言拉着她在院子里堆雪人,把她冻得通红的手揣进怀里,笑着问她冷不冷。也许只要有人陪伴有人关心,捂着手问一句冷不冷,那么纵使天寒地冻,也是不会冷的。她这么想着,却慢慢道:“朝阳初升,怎么会冷。”

    一阵风起,簌簌落花。

    曾婉如慢慢走过来,意态之间有落地桂子的枯涩倦怠,令她的容颜看去有一种盛极将败的极致的美丽。支开欧阳谢怀去端药,望着刘英芝衣袖上的落花,淡淡道:“我的今日就是陛下的明日,刘大人真地能忍心,能舍得?”

    刘英芝望着远天,那里朝阳初升云霞绚丽。素白的容颜消褪了血色,显出一段沉静来,一双眼眸依旧清澈依旧淡定:“这,已经是陛下与我最好的结局。”她收回视线,看着曾婉如,慢慢道:“我当年虽是抱着为民效力的想法才入仕为官,但编入文殿,其实不过想览万卷书,行万里路,也许留下一两部典籍传于后世。然而一步步走来走成了今日的局面,可见世上事多身不由己。”她静默良久才道:“你为了家族而入宫,陛下为他的志向而振作,虽然身不由己,虽然会很辛苦,但终是不负此生,如此足矣。”

    曾婉如轻轻叹息:“刘大人不会觉得遗憾吗?”

    刘英芝沉默良久,并不回答,只慢慢合上眼。清冷的脸色衬得眉睫异常苍秀,逼退憔悴,显出她独有的那种明晰入骨的静致。

    她有遗憾,但是,终其一生,都不会诉诸于口。

    曾婉如慢慢站起身来。风轻轻地吹,拂落刘英芝袖上桂子,簌簌地落在她的碧色曳地裙上,干枯颜色,衬得那碧色触目惊心。让她想起帝都出思源门直至折柳亭的十里古道,一路的芳草杨柳,如今,也都败亡了罢。突觉有异,侧过脸去,见欧阳谢铭立在洞门下,怔怔看着自己。

    欧阳谢铭沉默着,大步走过来,不发一言,拉着她就往外走。曾婉如一手扳住洞门边的雕镂,极力挣扎着道:“放手!”

    欧阳谢铭猛地转过身来,一个使劲将她的手拽过来,合臂紧紧拥住,把她打横抱起来。

    曾婉如躺在欧阳谢铭的臂弯里,仰望着他。曾经秀逸清朗的容颜,此时冷白如石,显得分外苍凉悲毅。一瞬间,让她抑制不住想去怜惜。她放弃了挣扎,平静地叹息。

    欧阳谢铭依旧沉默着,抱着曾婉如大步离去。

    刘英芝静静看着天上云流霞散,朝阳破空光芒渐盛,那铺天盖地的辉煌刺痛她的眼睛,她却依旧专注地凝望,眩晕的光辉,慢慢幻化成令她刻骨铭心的容颜,笑的恼的怨的怒的,从少年到青年,十载岁月风雨同舟一步步走来,曾是那样漫长;而今回忆起来,却短暂得不容人留恋。

    欧阳谢怀端了药碗走过来,轻声道:“英芝,该喝药了。”

    刘英芝侧过眸子,深深望欧阳谢怀一眼,并不言语,就着欧阳谢怀的药匙,慢慢喝下药去。温热的汤药熨过她冰雪心肠,让她感到身上微微发热,瘦削的脸颊上浮出浅薄的血色,仿佛凋零的红梅浸在雪水里,微微嫣红重重苍白,相互映衬成分外冰冷的颜色。

    看在欧阳谢怀眼里,又是一阵翻涌的伤心。

    刘英芝抬袖握住欧阳谢怀的手:“陛下,常州已经守不住了,明王府很快会陷入混乱。”她望着欧阳谢怀,握紧欧阳谢怀的手,一字一字道:“臣请您马上离开这里,与王师会合。”

    欧阳谢怀静静看着她良久,才道:“朕不走,朕陪着你。”

    刘英芝叹息:“一旦变乱,陛下在此于事何补?方才欧阳谢铭来时谈及战况,臣揣测五日左右,王师就能拿下府郡。陛下若能快马加鞭,大约三日内就能引一队精兵来此,如此,方能保臣安然无虞。”

    她说得宁定,心下却洞彻。欧阳谢铭来时一身丧衣,又突然带走了曾婉如,破城也许就在顷刻。依欧阳谢铭的性情,经年怨恨,只怕求不得玉石俱焚,也必定要叫欧阳谢怀痛苦一生。她不在乎欧阳谢铭如何待她,却没有把握欧阳谢铭不会伤害到欧阳谢怀莫寻,她决不允许情急之下,令欧阳谢怀在欧阳谢铭面前暴露了身份因此受到伤害。纵使欺君,她也必须将欧阳谢怀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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