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欧阳谢怀慢慢点头,刘英芝一时觉得所有倦乏隐痛席卷而来,只微微一笑,手骤然垂落,宽展的衣袖拂过棋盘,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棋子。

    欧阳谢怀骇绝,一把抱住刘英芝软倒的身子,冰冷得可怕。

    莫寻闻声冲进来,只见欧阳谢怀紧紧抱住刘英芝,而刘英芝素来苍白冷清的容颜上已微微浮起一层死灰之色。

    孤灯沉沉,映着案上摊展的山川图,笔墨勾勒的水泽山脉在明灭烛光下微微荡漾起伏。

    贺海专注地看着地图,右手食中二指却轻轻扣打着桌案,一声一声,不急不缓。如此极其规律的声响听在张祥耳里,只觉得心跳一下一下躁动不安难以忍受,但也不敢贸然上前相劝。

    蓦地,声音凝固,贺海的嘴角掠过一丝淡淡微笑,抬起头来,正待说话,帐帘掀起,只见陈江陈河相继而入。

    陈江将一方折起的雪白锦帕置于案上,这才在一旁落座。望向贺海道:“这是欧阳谢铭方才遣人送过江来的。”

    贺海展开锦帕,却是一缕发丝,沉黑中间杂银白,在烛下耀如针刺。那锦帕上只题了三字:刘英芝。黑墨衬着雪白,本该刺目异常,那三个字却笔致清缓微和,望去只觉宁和一片。

    见贺海望向自己,陈江点头:“确是刘大人笔迹,决无虚假。”

    “来人是怎么说的?”

    “什么都没说,留下这个就回去了。”

    立在陈江身后的陈河微微一笑:“若是陛下在此,此举姑且可以算作挑衅罢。”

    贺海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如今,小将军又是怎么看呢?”

    陈江沉声道:“他不过一个孩子——”

    贺海微微带笑打断道:“听听无妨。”向陈河点头鼓励道:“小将军请讲。”

    陈河也不看陈江神色,面上一派静定,慢慢道:“贺侍郎成竹在胸,又何必问晚生呢?”

    陈江闻言沉下脸色,正要呵斥,却听贺海抚掌大笑:“好一个陈河!难怪当年刘大人在满朝文武前赞你才具殊绝风骨清傲!”他微微一顿,道:“他人知处,吾所不言,果然傲得很啊!”

    陈河望着贺海,淡淡一笑,彼此眼底都有炽热的光亮。

    陈江看着贺海的眼,那里有倾盖如故的知许。这段时日相交以来,不仅领略了这个年轻人的才华,更了解了他的性情。在世事圆通的表象下,是迈越俗流的高傲。

    陈江突然想起欧阳谢怀来。毓珠冠冕之后,也是这样一双眸子,傲然不可方物,如火烧雪,沉湛却也炽烈。心下不由一动,刘英芝盛赞海儿,擢拔贺海,也许爱重的不仅是才华,更是与欧阳谢怀相仿的性情罢。

    将这些年轻蓬勃的力量带到欧阳谢怀身边,为那注定寂寞的帝王之路燃起星火之光,也许是那个人心底深切的冀望罢。

    贺海收回目光,却见陈江呆呆看着自己,轻轻一笑:“大将军在想什么?”

    陈江回过神来,心底莫名地有些黯然倦怠,勉强笑笑:“没什么。”

    贺海一笑,也不再追问,扣击桌案道:“欧阳谢铭认定陛下身在江北,一应计较都从动摇陛下心志来谋划,这于我们来说,是最大的优势。在下历览沣江战事,如今大雾天气最是有利常州破敌,再往后延,天寒地冻双方都要休养生息。一旦开春,农事繁忙,常州兵力必定减弱。至于盛夏,沣江枯涸十之三四,常州水上优势便也相应丧失十之三四。”

    陈江点头:“陈兄说得不错。我也已下令加强戒备,小心突袭。”

    贺海重重击在案上,神采飞扬:“但欧阳谢铭精于水战,焉能不知此节?他若有心突袭,就决不会送了这个来,平白警醒我们。”淡淡一笑:“所以小将军说得妙,这并非威胁,而是挑衅!不问战机不谈条件,他求的不过速速一战,才如此急切。如此不过两种可能,一是他有必胜把握,故而诱敌深入,但以欧阳谢铭的性情而论,当不致如此;另一个可能便是他心中已存死志,不惜破釜沉舟,但求壮烈一死。”

    “求死?!”陈江讶然:“他煞费苦心,不仅说了暗杀家父,如今又劫了刘大人,局已布下,怎会突然生出求死之心?”

    贺海摇头:“这个,在下也不清楚。斗了这么多年,也许突然觉得累了罢。”眼见陈江满脸的不赞同,笑了一笑:“撒下天罗地网,却突然发现是一条无鱼之河,任谁都会泄气。”

    陈江皱眉:“贺兄何意?”

    贺海笑得莫测高深:“大将军日后必会知晓,在下不过揣测而已,不敢妄言。”

    陈江沉吟一阵:“那眼下局面,贺兄以为当如何做呢?”

    贺海手指勾勒着图上沣江曲折,淡淡道:“欧阳谢铭决意在沣江一战,那我们就避开沣江,而从常州之北的孟县突破。”

    他如此一说,连陈河也讶然:“贺侍郎,两郡虽环于常州,却是贫瘠之地,朝廷根本难以招揽兵勇。拿下欧阳谢铭容易,要以区区兵卒突破常州城围却大为不易。何况常州群山环绕,委实易守难攻。”

    贺海飒然一笑:“不必强攻,常州之兵除水师外,尚有大约三万,此三万兵卒即可为朝廷所用。”也不理会陈江陈河的愕然,只望向陈河微笑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将军要坐镇江北,小将军可有胆量走一趟常州?”

    深秋清晨,欧阳谢怀扶了刘英芝到院中靠椅上躺着。刘英芝的容颜与那阶前枯草上的秋霜一般冷白,霞光蒸氲,也不能给那样的清素染上半分颜色。

    自三日前昏迷醒来后,刘英芝反添了些许精神,白日里不再昏沉欲睡,多与欧阳谢怀说些朝政之事。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在交代身后之事。只是说的人云淡风清微笑依旧,听的人却是泫然欲泣难掩悲切。莫寻看在眼里,不顾刘英芝的反对,解开了欧阳谢怀身上的禁制。

    风清冷冷地吹过,今年最后的桂花簌簌地落,有几朵坠在刘英芝的衣上,衬着他灰蓝的衣袖,分外孤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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