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目忍过,睁开眼来,却见曾婉如半撑起了身,发丝如瀑,映着月色真如流泉一般。不由想起当年也是一般月色,也在这江之畔,自己曾赞她发似流泉,衣如蝴蝶。

    世事如河,东去无回。

    曾婉如慢慢坐起,一拢长发,叹息道:“三哥哥,四年前,父亲与我在你府上作客,你突然向朝廷发难。父亲带着我星夜离开,那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追来呢?”

    欧阳谢铭不语。

    曾婉如叹息:“那时,我不想走,父亲把我绑上了车。车过关的时候,我挣开了绳索,从马车上跃了下去。”

    欧阳谢铭惊绝,向她望去。

    曾婉如望着江水激荡往复,面颊在月色下莹洁如玉柔若白绸。羽睫下的眼眸微微迷离,仿佛江上渐起的雾。

    “有时想想,若在那时就那样死了,对我,也许是一件幸福的事罢。”她的手压在腹上,即使在重重衣锦下,犹能感觉到那一道疤痕。她的豆蔻年华千万风情随那岁月去了,却留了这道疤痕陪伴着她。

    欧阳谢铭轻轻拥住她的肩,喃喃道:“婉如,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曾婉如淡淡道:“你会为了我,放下军务,追来吗?三哥哥,我知道你的。如今你可以为了威胁陛下而选择劫走刘大人。四年前,你也会为了你的鸿图霸业放弃我的。”

    她的语气很淡很平静,却让欧阳谢铭听得痛彻心骨。

    “山关,满山的青松。我躺在那里,听着阵阵松涛,就好象又到了这江之畔,好象又听到你赞我发似流泉衣如蝴蝶。我身上冰冷,可是心里却是暖的。我合上眼的时候,仿佛看到你对我笑。”

    欧阳谢铭拥紧了她,吻着她的发:“婉如——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曾婉如微微笑起来:“可惜,我活了下来,肌肤是暖的,心却一日日地冷下去。”她一把抓住欧阳谢铭的手,回首道:“三哥哥,你要怎么赔我?要怎么赔我!”

    雾大了,朦胧月色下,曾婉如如天昙花开的微笑中蓦然落下泪来,晶莹如露。

    欧阳谢铭温柔地吻去那泪:“婉如,留下来,不做皇后,嫁给我,做我的妻,好不好?”

    “太迟了——”曾婉如摇头:“四年前的曾婉如可以为了爱不顾一切不惜一切,今天的曾婉如却再没有那样的勇气了。我不怕死,但是我不能连累家人。”

    “不会迟的!”欧阳谢铭扳着曾婉如的脸,逼她不得不正视他:“我们去与刘大人说,她不会不成人之美的。有她说项,曾国公就不会受到牵连——”

    “然后我就留在这江南,陪着你,与朝廷,与陛下,与我的父亲作对吗?”曾婉如挣开他,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的欧阳谢铭,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三哥哥,婉如已不是当年的婉如了,为一己之私而累他人受苦的事,我做不出来。我若就这样留在你身边,即使陛下放过我曾氏一门,但君臣道义会放过我曾家吗?千秋史笔会放过我赵家吗?良心上的谴责会放过我曾家吗?”

    欧阳谢铭仰望着,江雾浮涌之间的曾婉如依瞎是当年的容貌,但,他心底明白,有一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勉强笑了一笑:“欧阳谢怀不是要你过江保护刘大人的吗?你可以诈死啊,为刘大人而死,那样,谁也不能指责曾家了啊?”

    曾婉如目光冰冷,良久才道:“三哥哥,我早该明白,你是这样一个人。你为了一个虚无的帝位,连常州千万百姓的安乐祥和都可以断送了,又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呢?”

    欧阳谢铭神色瞬时冷沉下来:“婉如——”

    曾婉如嗤笑一声:“三哥哥,你真以为你赢过陛下,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了吗?”她一掠长发,转过身去:“先帝既然有本事对刘大人下毒,他若真有心传位于你,又怎么会没有能耐毒死陛下呢?即使动摇不了陛下的太子地位,他难道没有能力将天下兵马交给你执掌吗?为何他只给了你一个明王的虚名而已呢?他若真心爱惜你,那么多的嫔妃,又为何独独选了你的母亲来殉葬呢?”她回首深深望着欧阳谢铭:“这种种缘由,三哥哥,你难道看不明白吗?”

    “你是说——”

    曾婉如幽幽叹息:“三哥哥,你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棋盘上黑白纵横,竟是死生相继胜负难分。

    刘英芝默默看着棋盘,沉吟道:“臣心所望:与其无事而强行,生死之契存亡之机,皆在于此。”说罢缓缓落子。

    棋子清冷,映烛无声。

    曾婉如拥住欧阳谢铭:“三哥哥,回头罢。去江北请求陛下的原谅罢。即使陛下是逍遥王的儿子,他也依旧是你的兄弟手足啊,他会原谅你的。”

    欧阳谢铭紧紧抱住她:“为什么?为什么?父皇从来没有给过我关爱,到头来,连这仅有的重视也是假的?为什么?为什么?”

    曾婉如抱着怀里哭泣的男子,轻轻地叹了一声:“也许,这就是帝王家不得已的悲哀罢。父不父,母不母,手足也不得手足——”

    “假的假的——”欧阳谢铭冷笑:“这么多年来,我听父皇的话,放弃了那么多,一步步走上这条路。到头来,你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七弟与我,互斗那么多年,赔进了那么多的人命,到头来,都不过是父皇手里的棋子!都是为四弟作嫁衣裳!”他仰天长笑:“是啊是啊,一个野种,一个杂种,怎么配得上那高贵威严的位子!哈哈哈——我早该明白的啊——哈哈哈——”

    笑声在江面上回荡,一声又一声,悲切苍凉——

    曾婉如看着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踉跄而行,一声一声惨笑如哭如嚎。终一把掩了面,那泪水却依旧渗过指缝,蜿蜒而下。

    素手如玉,执子入局,尘埃落定。

    刘英芝神色如水殊无欣悦,只望着欧阳谢怀,淡淡道:“陛下,古语有云:治国之道通于弈术,望陛下切记。”

(快捷键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

加入书架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书页 | 返回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