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道湾的傍晚似乎比别处来得分外早。

    三面环抱的高山用巨大的阴影占领了开阔的砖场,夕阳知道大势已去,被挤压的余晖如同一把巨型利剑穿过豁岘,却渐渐消融在了远方的河谷……

    随着最后一块砖坯刻字进窑,廿七孔砖窑装得满满当当,当日制坯装窑任务圆满完成。砖窑门口,薪柴堆放得整整齐齐,只等时辰一到点火烘烤。

    八道湾的苦力们奋战了整整一天,虽然身上的汗水一刻也没有干,但此时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是舒畅的,他们期待着有朝一日刻着自己姓名的城砖砌成巍峨的城墙。

    东边的河湾里流淌着一股苦水,车夫们早就在河滩边挖好了一排饮马坑,坑里澄满了清凉凉的咸水。还好,他们的牛今日在黄河边喝饱了,这里自然成了苦力们洗去脸上臭汗的盥洗盆。

    孙本方特意安顿厨子们在饭里多加点盐,多调点野菜。他向大家承诺明日改善伙食,炖羊羹汤,保证不亏待下苦人。大家想着明日香气扑鼻的羊羹,吃着今晚咸咸的面,咥得噗噗腾腾。

    孔二嫂在锅灶上帮忙舀饭,有个赶牛车的说午间时他路过金城关远远瞥见了孔武父子。他还说他们的马背上驮着不少行囊,孔亮驮着个年轻姑娘,孔武还驮着个胡姬呢。

    “多谢佛菩萨保佑,只要他们父子平安归来就好!”

    孔二嫂心中默默感谢菩萨,激动得都没法盛饭了,扔下大杓子,直奔向河湾边向夜色朦胧处翘首眺望。

    “大山去金城整整一天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呀!”

    孙师父端着一碗面边吃边对小玉说着。天快黑了,兄长还没回来,其实小玉心里也挺着急的。小玉急急忙忙刨了一碗面,撒腿就往河湾边去等大山。

    马蹄声由远而近,孔二嫂与石小玉仔细听着。来人近了,小玉见前头马背上的正是兄长大山,便拦了下来责怪道:

    “阿哥,你咋这会儿才回来,师父都担心死了!”

    孔二嫂一听心里凉了一大截,看来来者不是亮崽同他阿爷俩。她刚要询问石大山是否在半道儿上遇到孔氏父子二人,就听后面那匹马上腾地跳下一个人,喊道:

    “娘亲,娘亲在等孩儿吗?”

    是亮崽的声音!

    天完全黑了,不经意间头顶上已经满是闪闪的星宿。孔二嫂凑近一看,没错,真的是她的亮崽!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生怕他再离开似的虔诚祈祷:

    “谢天谢地,佛菩萨保佑,我儿终于好好回来了!”

    大山最关心的是工作进展,忙问小玉:

    “今日的砖坯制得可否顺利?”

    “呃——,还算是顺利吧!二十七孔窑,装得满满当当,连薪柴都准备妥帖了。再过两个时辰,最先装好的三孔窑可就要点火喽!”

    “嗯,怎么叫‘还算顺利’?”

    “哼,我真想不明白,那些个田舍郎竟然不愿将自己的姓名刻在砖坯上,说什么只有墓碑上才刻,不吉利!”

    说起早间砖场上发生的事,小玉义愤填膺,大山惊讶地问:

    “这么说,大师兄的高招儿被破了?”

    “没有,怎么会呢?有咱‘土师傅’在,这点破事能算得了什么尼!”

    小玉一说起孙师父的英勇事迹,声音里都满是崇拜:

    “阿哥,你猜师父怎么教训他们的?孙师父脸一沉,二话没说,就自己翻了一块砖坯,勒令刻工刻上自己的名字!”

    “刻工刻了师父的名字吗?”

    小玉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简直笑死人了!那刻工竟然不晓得咱师父的尊姓大名,在砖坯上刻了个‘土’字——他以为师父本来就叫‘土行孙’!”

    ……

    回到了营寨,孔二嫂给亮崽和大山盛了满满两盆面。大山却先将碗放下,急着去向师父汇报工作了。

    “师父,我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孙本方舒了一口气,赶紧问正事,“大山,那个——那个车子的事都办妥了没?”

    “师父,您不晓得,州城里发生了大事,听说杨总管同胡刺史干起来了!昨夜杨总管的人赶着几十辆崭新的马车,满载着精盐与铜子进了城,他骑的汗血宝马却被一伙贼寇射杀了!您别看杨总管只是个小小的马场官家,他一夜之间就成了金城里的大英雄!”

    石大山讲的精彩故事才刚刚开始,孙本方就替他刹住了车:

    “什么大英雄小英雄乱七八糟的,为师且问你车子的事办妥了吗?”

    “呃——这个,这个——呃,师父您听徒儿把话说完,”石大山瞅着师父快要急了,可不讲州衙里的纠葛,他似乎说不清楚这事,便接着讲,“谁知一夜到亮胡刺史竟一病不起,州衙里的事他杨总管说了算!”

    “岂有此理!”

    孙本方听着听着,听不下去了,大喝一声,吓得个石大山扑通跪倒在地,不敢吭声。

    “讲啊,为师在听,怎么不讲了?——胡刺史没把那胆大包天的杨总管捆了下大狱?”

    大山这才明白,原来师父是在替胡刺史鸣不平,他起身道:

    “怎么可能呢?徒儿到州衙时,诸曹参军个个诚惶诚恐,大气都不敢呵一下!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杨总管半日之内便逮住了通缉要犯马扎,午后还同那贼人公开比赛骑射,最终一箭要了他的命!”

    孙本方用手揪着喧须,起身感慨道:

    “乱了,全乱套了!这个杨总管胆儿可真大,这下惹了大祸了!”

    大山摇头道:

    “师父,没有这么严重吧?杨总管回城时,金城百姓还夹道欢迎呢!听他们说,闹了多时的盐荒今日也都突然没了!——噢,徒儿还看见了孔校尉和亮崽,还有大师兄呢!”

    “啊,这么说他们都回来了?他们为啥不来八道湾,难道还有比这烧砖更重要的事?”孙本方脸上显出不高兴的神情,“如此说来,你没能见到胡刺史?”

    “嗯,胡刺史没见到,可徒儿找了个机会向杨总管说了缺少车子的情况。他说烧砖筑城兹事体大不可耽搁,派王珩王参军明日一早亲自督办,务必征调够五百辆牛车!”

    听了大山这话,孙本方有些纳闷:

    “那姓杨的真是这么说的?他马场的车子愿意借给我们吗?”

    “师父,大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点不假。那王参军还当面承诺,明日午间就能将五百辆牛车交接过来!不过——不过杨总管马场的车子,他并没有答应借给我们。”

    ……

    孔亮三刨两咽吃完了满满一盆饭,坐在娘亲的帐篷里一言不发。卜丁听说孔亮回来,在帐篷外边大老远就喊着“少帅”。孔亮出去道:

    “卜丁,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什么‘少帅’,你喊我兄弟就行!”

    卜丁一听愣住了:

    “呃——少帅,这——这在下岂敢!”

    孔亮将自己拜师习武之事告诉了卜丁,叮嘱他不要告诉任何人。

    “卜丁兄,好自为之,我大唐男儿当志在四方,当了兵就要精忠报国,哪怕是血染疆场也在所不惜!我孔亮学成武艺还会回来的,后会有期!”

    孔亮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得卜丁有种想哭的感觉。卜丁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暗夜之中,孔亮回到了娘亲的帐篷。娘亲看儿子闷闷不乐,便试探着问:

    “亮崽,怎么,你有心事?是不是你阿爷摊上了什么事你瞒着娘亲?娘先头里听车夫说你们午间就已经到了黄河边,你父子怎么没有一哒回来?”

    “呃——,阿爷他去参加杨师父的宴会了,今晚恐怕回不来了。”说着,孔亮扑通跪倒在他的娘亲面前,“娘,儿是来向您道别的!”

    “啊?!我的亮崽,你何出此言?”

    “娘亲,儿今日在城郊亲眼目睹了五泉马场那位杨伯父射杀逃犯马扎,甚是羡慕他那一身武艺。儿早就听阿爷讲过他的故事,他一直都是儿的偶像。儿忒幸运,杨伯父今日居然同意收儿为他的徒弟了!”孔亮一说起杨伯父,眼里就放出了璀璨的光芒。

    “我儿糊涂啊!你阿爷他只有你这么一个独苗,怎能舍得让你去习武?”娘亲责怪道。

    “娘,您放心,儿我不会辜负了二老的期望!儿一定会发奋习武,报效大唐,光宗耀祖的!”

    “儿呐,为娘不要你报效大唐光宗耀祖,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儿,你且起来同为娘说话!”

    “娘,您不答应孩儿就不起来!”

    母子二人沉默了。孔亮恁是跪在地上不愿起来,其母只好暂且答应他的请求。她心中十分纠结,这会儿又想起傍晚那车夫的话,更是怀疑孔武父子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亮崽,为娘听说你回金城时马背上驮着个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娘亲这么一问,孔亮索性将自己同二叔昨日在关帝庙遇见父亲以及在广武客栈遇见商蕊一家的事详细地讲给娘亲听。唯独没敢说给娘亲的是父亲同那位新姨娘索洛奴的事。

    “为娘还听说你阿爷的马背上驮着个胡姬,可有此事?”

    娘亲这一问,可让亮崽真觉得做儿子也挺难的。他本想编造个善意的谎言,可有担心自己离开后父母为此闹出误会,便坦诚相告:

    “娘亲,这事儿我说出来您可千万要想得开!听说那曹仁惠将阿爷赚到凉州萨保府,在酒中下毒,想要害死阿爷,幸亏这位——这位胡姬救了他。所以——所以阿爷逃出来时便将她带了回来。”

    孔亮说着,偷偷瞧着娘亲的神情。只见她一脸凝重,还好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叫什么名字呢?”

    “她——她叫索洛奴。”

    “噢——,亮崽,早点歇息去吧!”

    母子二人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孔亮回到自己的帐篷,替那位难友可怜的屁股敷了药,同他说了半夜的话。他出去撒溺时,看见母亲的帐篷依然透着黄晕的光。\0

    孔亮从睡梦中惊醒时,八道湾的苦力们还没起身。他悄悄收拾好行囊,牵着马准备出发了。

    他跪倒在地,朝着母亲的帐篷默默磕了三个头,眼含热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八道湾……

    孔亮一转身,才发现卜丁为他送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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