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苦水河而上,去张家崖半道上,便是韩家砭。

    河东屹立着一座土山,远远望去,酷似一头侧身而卧的牛。牛头牛角牛颈项牛肩胛牛脊梁牛肚子牛腿牛尻牛尾一样不缺,故当地人名之曰“卧牛山”。

    大卧牛的四蹄间,十几户人家傍山临河而居,头顶上是高高的卧牛山,脚底下是几丈深的悬崖,悬崖下是苦水河干涸的河床。山路宛若一条丝带蜿蜒屈曲地串联着这些人家和他们的田畦。

    韩家砭叫“砭”,还真没叫错。

    江涛骑着枣红大马,前面坐个郑允儿,后面坐个韩胜,一路来到韩家砭。

    韩胜指了指,韩松山先生家在第二个山弯弯,恰在牛的胸膛下。\0

    “你家在哪边?”允儿问韩胜。

    “那边,牛尾巴处,有几间茅草屋的便是。”

    “都到自家门口了,不去瞧瞧娘亲?”

    韩胜朝着自家方向注视良久,直到看不见,才答话道:

    “不去,三年后再去!”

    真不凑巧,韩松山先生一大早就去了乡学。

    乡学在东皋里,过了张家崖,再走五里路即到。东皋里属兰州县,下辖东皋、张家崖、韩家砭、南山岔、西帑等几个村落,百户人家,每旬头一日逢集,里正便是张有年。

    乡学名曰“东皋学舍”,坐落于东山脚。校园建筑是一座小小的孔庙和两间简陋的土坯学舍。

    在照壁前,三人下马。江涛将马拴在树下,取出特意准备的一壶老酒与十条干肉,让韩胜捧着。

    韩胜在前面带路,江涛郑公子紧随其后。

    学舍里传出先生领诵《易经》的朗朗书声: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

    之谓之知……”

    先生之声浑厚如钟,响罢余音袅袅;弟子之音清朗似钵,听着耳根清净。书声时而刚健如大山,时而柔顺似流水;时而激越高亢,时而舒缓低沉。

    三人驻足聆听,顿觉神清气爽。

    闻其书声,愈加迫切地想要一睹真容。

    江涛从破旧的窗棂里张望,只见先生背着手,捏一戒尺,踱着方步,一脸严肃,全神贯注。三五少年郎,正襟危坐,双手端书四十五度,目不斜视。

    领诵结束,紧接着是讲解大意。

    “一阴一阳就是‘太极生两仪再生四象,继之生八卦至六十四卦乃至成之与天高’的道路,……”

    “好,讲得太好了!”

    郑允儿激动得失声叫好。

    “窗外何人喧哗?”

    少年们哄堂一笑,先生推门而出问道。

    “在下江涛,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

    江涛一见面就拱手行礼,满嘴客套。先生捋捋喧子摆摆手。一脸不高兴地打断他的客套,曰:“停,快停,别满嘴客套啦!”

    江涛好生尴尬,将没说完的话咽下肚子,一脸通红。

    韩胜见状,赶忙跪倒在地,拱手道:“韩先生莫怪刚公子,弟子冒昧前来,未曾提前言说一声,弟子疏漏,请先生惩戒!”

    郑允儿也自告奋勇:“先生莫怪他人,是小可听得入神,一时激动,不禁失声,打扰了先生教书,罪过罪过!”

    不料先生听了,捋捋喧子,哈哈大笑:“我韩松山还偏偏喜欢公子这般率真之人!看你年纪轻轻,眉清目秀,秀外慧中,不知《五经》是否通读?”

    “承蒙韩先生谬赞,在下前来,正欲向韩先生请教《五经》哩。”

    “哪里的话,我乃一介失意文人,诵了半辈子的书,只是粗知《五经》之皮毛啊!”

    “哎,韩先生过谦了,您可是咱十里八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在下领着二位公子来,一是为了当面请教问题,二是想聘请先生到我们南山学堂讲讲学!”

    江涛趁机插话,表明来意。

    “我也听说南山岔刚公子的事儿了,办学堂的正是你吧,勇气可嘉,有眼光呐!”

    韩先生打量着眼前这位“刚公子”,微微点点头。

    “在下不才,只是想让乡亲们识识字,读读书,增长增长见识,给有志向的后生们建个台阶而已。”江涛拱拱手,瞧了一眼韩胜说。

    “哎,我听说你还给女娃们教,有这事吗?”

    “没错,韩先生,您怎么看女娃识字读书的事儿呢?”

    “自古奇女子多矣,这叫巾帼不让须眉。女子虽不能考取功名蟾宫折桂步入仕途,可操持家务相夫教子赡养公婆也先得深明事理才行吧,不读书何以明理!这是我的粗陋之见。”

    “韩先生说得太好了,我完全赞同您的观点!”

    “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骗人的鬼话吧。”允儿赶紧补了一句,“哎,韩先生怎么看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的事儿哩?”

    韩先生捋捋喧子,出口成诗:

    琴音起兮凤求凰,才子佳人兮花底携。

    当垆卓女兮有何错?君不负卿兮卿负君。

    男儿读书兮市君王,女子有才兮空自嗟!

    德兮才兮皆人愿,雄兮雌兮何分别?

    “好诗,韩先生高论!”三人不约而同鼓掌。

    “韩先生,在下冒昧而来,是想请韩先生兼任我们南山学堂的首席先生。”

    江涛一拱手,示意韩胜将那一壶老酒与十条干肉呈上。

    韩松山略作思索,双手接过这礼物,爽快地答应了。回头安顿几个生员自己背诵,并带三人来到孔庙。

    孔夫子的泥塑显得比较粗糙,可这并不妨碍这里的香火。韩松山屏息凝神,十分恭敬地将束修与酒献于塑像前黑黝黝的大条案上,焚香祷告几句,便吩咐后面几人一起面向夫子塑像行跪拜礼。

    退出孔庙,在庙前的柏树下,韩先生开口说道:

    “东皋学舍生员上五天课,休息一天,正好我可以腾出身来去你们南山学堂。”

    “那到时候我老早骑马接您!”

    “不用麻烦你们,我骑上自己的毛驴自在着哩。”

    南山岔的老老小小,听说刚公子请来了一位乡里的什么“考考先生”,一时议论纷纷。

    “这位先生肯定是见过大世面的,长安城的街肯定让他踏遍嘞!”

    “他肚子里能有几滴墨哩,自己年年落榜,还教什么弟子?我看他就是个讨饭的哩!”

    “我猜呐,这位韩先生应当在京城里早就认识刚公子,要不刚公子咋偏偏请他来,他二话不说就来了哩!”

    ……

    他们每一个人在经过南山学堂门前时,都要有意无意驻足窥视侧耳聆听。

    只有拴弟她娘路过时故意将头扭到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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