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洒在布满盐碱的河滩,岸边的沟沟坎坎显得凹凸分明。

    江涛牵着枣红马去饮水,踩着河边松软的土粒,发出匀称的“沙沙”声。

    远处山坡上,郑家老二赶着羊群下山了。

    江涛目光索定羊群后面的母牛,看着她步履缓缓的样子。想到不久就添上一头牛犊子跟着撒欢,他心里满怀期盼。

    他忽而产生一丝不安与悲哀,想到在城郊骡马市卖给他母牛的后生。他娘的病是不是已经痊愈了,或许——,他克制着自己不去多想。

    转念间,眼前又浮现出自己和允儿一块去县衙的情景:二人骑在枣红马上,马儿小跑,匀称地颠簸着,

    眼前是峰回路转的山路十八弯,还有广袤的戈壁滩涂。

    那情景在他眼前至少浮现过一千遍。

    有时,他会突然觉得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县衙客房的榻上,允儿也赤裸着上身趴在他的胸脯上,两个人的呼吸配合得很默契。

    “刚涛,你是个大骗子!”

    允儿的声音又回响在耳畔,他觉得很难过,很揪心。

    “刚大哥,你猜谁来了?”

    允儿的喊声将他拉回苦水河边,澄绿的水潭里倒映着允儿的倩影,而自己和枣红马的影子只是陪衬。马儿嘴唇触碰水面的那一瞬,水面起了涟漪,一圈圈漾开,允儿的倒影被慢慢揉碎。

    “噢,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不是我,是韩胜,韩胜来咧。”

    “那他人呢?”

    “在家里嘞。”\0

    允儿看得出江涛心不在焉:“刚大哥,在想啥哩?”

    “呃,没想啥,——你瞧,这会儿夕阳多美!”

    江涛想要对允儿说声“对不起”什么的,却又觉得所有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所以他闪烁其词,借夕阳撇开了话题。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瘦小,立在江涛茅屋门口。脚下放着一口斑驳得像古董一般的书箱,和一块油腻腻的大麻布包着的、打了个大大的结的一疙瘩包裹。

    他脸颊黝黑,眼窝深凹,眸子却清净如水幽深如潭。

    穿一件掉了色的麻布青衫,阔袖长襟,很不合身,愈显其身材羸弱。脚下是旧草鞋,鞋帮缠了又绑,简直就是个鸟窝。

    他绾了绾长袖,露出一双粗糙得与年龄不符的手,手背上的冻疮尚未痊愈,红肿的手指难以完全伸直。

    “小生韩胜,韩信的‘韩’,胜败的‘胜’,久仰刚先生大名,今日前来南山学堂求学,请受一拜!”

    少年绣口一开,江涛顿觉气场非同一般。

    “小公子,不必行此大礼,我并非先生。你来南山学堂的事,爷娘知晓吗?”

    “娘亲晓得,是她趁阿爷不在时偷偷把我打发出来的。”

    “你走之后,你娘会不会受阿爷的责难呢?”

    “相比往常,她一定是要受打骂的!临别之时,我告诉她要忍着,最多三年,待我金榜题名时,我会回来接她享清福的。她啥话也没说,冲我笑着点头了,我觉得娘亲的笑比哭还要难过,可我觉得心里一下子有了一种力量!”

    韩胜每吐出一个字都仿佛是要咬破一颗牙往肚子里咽。

    江涛能够听得出这位少年的志向,甚至还有仇恨。他觉得应该转移个话题。

    “听燕子说你‘五经’都能诵下来,真厉害!以前拜过先生没有?”

    “没正式拜过,倒是见过个好先生。”

    “哦,说说是哪位先生?”

    “乡学里有位先生,是小生的远房长辈,名讳韩松山,经书都能倒背如流。哎,可惜考了十多次,不知为何连个明经也没中,更不用说是进士!屡试不第,他发下毒誓这辈子不再参加科考,终了在乡学里当了个先生。

    “韩先生教学极为方正严谨,对小生员的要求近乎苛刻,凡是他要你背会的你就得按他说的去背,背错一个字就得挨一板子。小生员们虽然背地里称他‘考考先生’,可一年下来《五经》都能背个好几十卷哩!

    “小生去岁年满十四,本来能上乡学的,我偷偷去乡学,韩先生问了几个问题我给回答上了,他告诉我娘亲想把我留下,我娘亲说没粥吃会饿死的,他说他多抓半把粟米不就够我们俩吃了,饿不死他就饿不死我,可娘亲说那太过分了,坚决不行。

    “小生就只好在家偷偷苦读,虽未悬梁刺股囊萤映雪,但嗜书如命惜时如金!

    “我问他咋不接着去考,他说他不考了就是要让我们这些后生们替他去考功名。”

    ……

    “没想到此间还真有高人,抽时间你得带我去拜访拜访韩先生呐!”

    韩胜第一个住进了南山学堂的新窑洞,每天大娘煮粥做饼时多做一大碗,让允儿提着个双耳小罐给带过去。

    自打拴弟娘提着笤帚疙瘩赶走拴弟,盐灶的烧火女娃就有了一个空缺。江涛去过拴弟家两回,每次都碰一鼻子冷灰回来。

    拴弟的空缺正好由韩胜暂时顶替。韩胜第一次烧火,就能够把握尊候,这令允儿刮目相看。

    更让允儿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韩胜熬好粥之后并不急着吃,却开始对着粥背书。

    有时候他竟一口气背完一两卷书,允儿在旁边一眼不眨盯着经书,一字不差。好几次一背就是半个多时辰,罐里的粥都结成了一块。

    “韩胜哥,你咋不吃饱了再背书哩?”有一次允儿好奇地问。

    “吃饱?吃饱了就瞌睡了,还能背进去书?喝酒要喝六分醉,吃饭要吃七分饱,爱人要用八分情 ,这话你没听说过吗?”

    韩胜的回答逗乐了允儿,可让允儿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最后半句:为什么爱人要用八分情哩?

    没几日,韩胜便成了这帮年轻人心目中的学霸,他们心甘情愿把他当先生。

    江涛有时也得向这个小生员请教书里的问题。

    拴弟他爷领着拴弟来找江涛,说刚公子是男子汉,不会和自己婆娘一般见识,发发慈悲让拴弟继续烧火,挣几个铜子补贴补贴家用,不过他到底不赞同女娃子读书。

    江涛痛快地答应了,说拴弟没来的这几日工钱照样付,不少一个铜子。韩胜烧了火,拴弟就在学堂习字读书,允儿照旧教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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