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江涛就马不停蹄去了张家崖。 溯苦水河岸而上,向南行二三十里路即到。远远望去,张家崖比南山岔平坦宽阔得多。 时值初春,桃红柳绿,粉杏含羞,好鸟相鸣。五六十户人家,大多是木篱小院,土坯房。一户挨着一户,鸡犬之声相闻。 江涛牵着枣红马,走进巷子,向几个路边聊天的人问了问路,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张有财家门口。 院落虽小,却打扫得干干净净。几间高矮相间的土坯房,墙壁是黄泥裹的,熨熨帖帖,看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 “请问张大伯在家吗?” “你是——” 门里走出一个瘦高个的后生。 “噢,大哥,我是从南山岔来的,想请大伯给盘几个灶头。” “屋里说,——阿爷,有人找。” 江涛进了堂屋,只见炕头上坐着个老伯,脊背斜靠在墙上,墙旮旯里还立着个拐杖。 张有财看起来和郑老伯年龄相仿,黑红脸膛,留着五绺须,全白了。 炕头上盘着个小灶头,甚是精巧。他正在煮茶吃,茶罐子里的茶沸腾着,热气腾腾。 “您就是张大伯吧,我是南山岔的,呃——,郑忠良家的。想请您老人家盘几个灶头,不知方便不?” “噢,方便,方便着咧!你说你是郑忠良家的后生,老大,还是老二?”老伯仔细地打量着江涛。 “呃——,这个,咋说哩,我姓江,从外地流落至此,是郑老伯收留了我。” “晓得的,这事我也听说了,我们家那个老二——就是里正,说起过你的事呢。你就是那位刚公子吧,听说还会煮盐哩。” “晚辈正是,大伯。这次请大伯来,就是想要盘几个盐灶。” “噢,我还听说我们家老二去郑老伯家给我那小侄儿提亲咧,有这事吗?” “嗯,有。咋咧,大伯?” “唉!这个老二呐,把个娃恁是给惯坏了!” 张大伯给江涛酌了一碗茶递过来,“来,贤侄,吃茶,先吃茶!” “多谢大伯。” “我们这个老二呐,自从成了个里正,家里人来客往的。老早就给娃儿订了一门子娃娃亲,可谁料对方女娃那年出花(麻疹)夭了,后来有人就说这娃命太硬,没人敢给媳妇咧!” 大伯呷了一口茶,和着茶叶末吃了下去,“老二就这一根独苗子,婆娘又不生养了,无奈之下,又纳了一房,可还是不生养哩!” “就这么,大人就把这娃儿愈加媳了。娃儿想要什么,就得给。若是不得手,便就躺到地上哭娘喊爹地滚蛋蛋!” 说着,他话头一转,又说到了郑老伯。 “再说老郑头,年轻时我俩一块当过兵,人老实憨厚着哩!听老二说要娶老郑头家的女娃做儿媳妇子,我做兄长的也不好劝。倒想着咋捎个话给老郑头,让他千万别答应这门子亲事,唉!” 吃过茶,张大伯捋捋胡须,给儿子安顿了几句,从炕头上溜下来,拄起拐杖,一瘸一瘸地往出走。江涛这时才发现张大伯腿脚不灵便,赶忙去搀扶。 “咱们现在就动身吧,子孝,给爷把工具箱拿来。——公子,总共盘几个灶?我这身子骨,老不中用了,怕得干好几天哩!” “是七个灶,大伯。活我们干,您指点指点就行哩!” 江涛把张大伯扶上马,牵着缰绳,边聊边走。不知不觉,已到南山岔。 “啊呀,老郑头,你还记不记得咱俩一块当兵去的事?那时候还都是攒劲后生哩!” 两个老头一见面就握住手,怀起旧来。 “当然记得咧,是景龙年间吧。那时龙凤相争,天下还不太平!” 坐在炕头,吃着香喷喷的汤饼,二人谈兴渐酣,说着他们那一代人的古经。江涛觉得似乎很遥远很遥远。 “上次见你家老大、老二的时候,他们还很小哩。——我听说本家老二要娶你家尕女娃当儿媳妇子,有这码子事么?” “呃——这个,有这事。” 郑老伯吞吞吐吐,他怕同张有财提起这事,还真哪壶不开提哪壶哩。 “噢,那订亲了吗?” “唉,说来话长咧。人言道,一家养女百家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这个女娃子犟呐,他死也不同意嫁给令侄!” “老郑头,你也别难为娃咧。我看这事不妥,可毕竟是兄弟,我给老二也不好说嘛。咱在这悄悄说一句话,我劝你呀,千万不要把乖女许给我那个顽?侄子!” “这——” 郑老伯没有继续说下去。 锅灶盘了整整三天。江涛同老大、老二和泥垒土,张大伯坐镇指挥。 每到修造火门烟道、拿捏高低粗细的关键环节,张大伯必亲自操刀,尽显匠人手艺。江涛在心里暗自佩服不已。 他早就计划给每个灶头都装上风匣,这样就能大大提高煮盐效率。可风匣还没买到,就只能先把位置预留下来了。 张大伯告诉江涛,县城里有一家专门销售风匣的店铺,在东市最北头。 本来叫“橐龠世家”,可避太宗皇帝的名讳,改成了“橐龠叶家”,凑巧那老板也姓叶。你去了就说张有财介绍的,也许价格还能优惠一些哩。 另外,那儿风匣有两种,一种是羊皮橐的,价格比较便宜实惠;还有一种,是改进的,桐木瓤子,一个约莫不下千钱。 第四日清晨,洗漱完毕,张大伯带领大伙要去完成盘灶最神圣、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那就是安灶神、试火、祭灶。 神只、祭品、供品、香火均已齐备。张老伯拄着拐杖,一瘸一瘸,亲自在每座灶膛前虔诚地安置神只, 接着点火焚香、奠酒祷告、磕头作揖,大伙儿也都跟在后面下跪磕头。 “阿爷,刚大哥,快救命!” 就在这时,允儿哭着喊着跑来了。她喘着粗气,披头散发,浑身是泥,鞋都跑掉了一只。 “允儿,这是咋了咧?”大伯赶忙跑过去问。 “那个——呃——那个张有年——呃——”允儿泣不成声。 “张有年咋了?噢,是不是他带人抢亲来了?” 允儿哽咽着,连连点头说: “是——是!” 正在祭灶的张有财听到这个消息,突然怒不可遏。他猛地站起来,身体剧烈晃动几下,用拐杖狠狠捣着地面: “混账东西!真是丢尽老张家的脸了!——走,让我去看看,有老夫在,他别想得逞!” “他张伯,你息怒,息怒!咱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昂——” “张大伯你缓缓,缓缓再说。” 老郑头和江涛赶忙搀住他,连连安慰劝说。 “刚公子,快牵马,扶——扶老夫上马!” 老郑头家院子里热闹非凡。 四个身披大红绸缎的轿夫,抬着一副妆得五颜六色的花轿等在大门口。绫罗绸缎、点心饧果、衣物包裹摆了一地。 十来个后生在院子里踱来踱去,阿黄兜着圈子狂吠不停。鸡舍里鸡在叫,羊圈里羊也在叫,两头毛驴子也“昂昂昂”吼起来……老郑头家这会子比县里开市还热闹。 张大伯下了马,一瘸一拐直冲茅屋,拐杖捣在地上“当当当”直响,连搀扶他的江涛都有点跟不上节奏。 “混账王八蛋东西,咱老张家的脸让你给臊尽咧!看你干的好事!” “哎呦,大哥怎么也在这儿?” “别叫我大哥,我没有你这么个兄弟,简直是强盗嘛!我看无法无天了你,娃娃的婚姻大事,能这么干吗?强扭的瓜不甜呐,还不快滚!” “大哥息怒,大哥息怒,是我糊涂了还不行嘛?” 张有年恶狠狠地瞅了一眼兄长,道: “——兄弟们,撤!” 引亲的大队人马灰溜溜地下了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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