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无胡太太。

    她在京城长安娘家住了足足一月,天天央求兄长走门路替自己搞一张祠部度牒,可做兄长的哪里有愿意帮自己的阿妹好端端地甩掉夫君剃头做尼姑的呢?

    这些天来,兰州州衙发生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荒唐事。远在长安的兄长、京兆府孟府尹信息还挺灵通的,很快便知晓了自己姑爷胡生河爱州衙更爱美人的一箩筐糗事。不过,这孟府尹生活作风也好不到哪儿去去,对此一笑了之:

    “正常,正常得很嘛,是爷们就得折腾!”

    孟府尹就像在追剧,时刻关注着妹夫胡刺史与那位马场杨总管的斗争,顺便了解了解这位花花肠子妹夫的花边新闻,还不忘隔三差五向老阿妹通报兰州那边的事态。可“孟妹儿”仿佛关上了心中的那扇门,一点儿也不关心官场的男人世界乱七八糟那些个事。

    女人不关心官场的事很正常,可让孟府尹吃了一惊的是自己这个老阿妹竟然真的超然物外了,就连自己的男人姓胡的一病不起她都似乎心无挂碍。难怪她嚷嚷着要出家为比丘尼,孟府尹看清楚自己的这个妹子彻底地铁了心,便托人给她办理了一张度牒。

    马场总管越俎代庖插手州府确实欺人太甚,胡刺史写给宇文云大人的书信迟迟没有收到回复,心里甚是忐忑。一州之大权业已旁落在了姓杨的的手里,不过,病榻上的胡刺史并未曾泄气。

    因为在他看来,只要宇文大人还在朝中手握实权,自己赋闲就只是暂时的事。他不信这个邪,姓杨的一个小小马场总管,岂能斗得过宇文宰辅?即使他奉旨行事,圣上也不会让他如此胡作非为吧!

    “哼,姓杨的你娃甭牛,胡某先让你蹦跶几日。你就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

    躺在病榻上的胡刺史渐渐觉得自己的精气神都有较大的恢复,灵光一闪,便生出一条妙计。他想到了一个狠招,顿觉神清气爽,有一种大病初愈的解脱与惬意。

    胡刺史忽地翻身起来,大喊一声:

    “来人呐,笔墨伺候!”

    几个男仆还以为主子又做噩梦了呢E忙进屋一瞧,原来他主子胡刺史胸有成竹,略作思量,刷刷刷几笔又给宇文云大人写了一封书信,将忠实无比的老管家焦二爷唤来,千叮咛万嘱咐:

    “老丈,您想个法子吧,一定要将这封书信用特快专递送达宇文大人手里。切记,不得落入他人之手,特别是要想个法子绕过姓杨的安排在州衙里的眼线!此事事关重大,老丈您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不能有半点闪失啊!”

    老管家焦二皱皱眉头,捂着胸部咳嗽一阵,佝偻着身子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开口提醒胡刺史:

    “主子,难道您忘了那一百敢死队?不瞒您说,姓杨的安排在咱这德化坊门口的人里边,就有敢死队队员!”

    “噢,还有此等好事?”

    胡刺史一骨碌翻起身,喜出望外,埋怨老总管焦二,“你咋不早说呢!”

    秘密书信顺利送出,没过几日,送达京城宇文大人手里的反馈消息就到了,胡刺史在想象着宇文大人读信时的神情,他一定会惊喜不已的。

    胡刺史的病仿佛痊愈了,食欲大增,霍大厨熬的羯羊肉,他一顿能咥一盆子。这几日,他常常一个人在在府宅的院子里胡乱转悠,有时候还会坐在阴凉处望着天空发发呆。

    他在焦急地等待着宇文大人的回音。他反反复复在想,自己的这封书信虽然没几个字,可这回在宇文大人那里一定是奇功一件。

    中元节眼看就要到了,胡刺史想到了往年州衙里举行的活动,对比眼下一个人被禁于府宅的孤苦境遇,感慨万分。

    “哎呦,我的大官人今儿个看起来气色不错呀!”

    胡刺史刚一抬头,就见瓶儿姑娘搔首弄姿嗲声嗲气现身在了大门口。老管家焦二见这肥妖精又找上门来了,心中大惊。他不假思索地一蹦子跳到大门口,伸开胳膊拦住她,道:

    “不行,姑奶奶你可千万不要硬闯进来J甫老先生一再安顿老奴,刺史大人三月之内不得接近女色,你——你这是要害了吾家使君吗?”

    “呔,老掉牙的狗奴,你掂量掂量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难不成我是妖精变的,会吃了你家主子不成?”

    瓶儿姑娘就像是老官家焦二的噩梦。她的话句句扎心,句句人身攻击,老头子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呢?

    焦二脸色煞白,抡起拳头直向眼前这妖孽砸下来。主子胡刺史一看情况不妙,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上去挡在了平儿姑娘前头,大有舍身救美之势。

    “哎呀呀——,气煞老朽也!”

    焦二老丈放下拳头,捂着胸口。可惜可叹可悲,当年的大唐勇士,今日却成了婊子的手下败将!

    老管家捶胸顿足咳嗽不止,胡刺史赶忙掏出自己的丝帕递给他。老焦感激涕零,本不舍得用这高档丝帕吐痰,却没压住气又是一通咳嗽,素净的丝帕上留下了一团殷红的血迹!

    好在胡刺史并未看见,焦老丈赶紧将这污物隐匿了起来。胡刺史训斥道:

    “好个放肆的瓶儿,怎敢如此羞辱本府大管家?”

    “哼!”

    瓶儿鼻子眼出气,不屑地瞪了老管家焦二一眼,径直进了胡刺史的厢房。胡刺史赶紧追了进去……

    瓶儿姑娘出门不多时,刺史府宅大门口突然来了一位尼姑。

    大管家焦二哭丧着脸向胡刺史报告了夫人回府的消息。胡刺史有些慌乱地从床榻上起身,靸了木屐就往屋外去迎接。此时,门口站着的却是一位秃顶素面、眉目清秀、缁衣素净的中年尼姑。

    “啊?!”\0

    胡刺史一脸惊愕,呆若木鸡。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那尼姑双手合十、神情自若轻叹一声道:

    “古月为胡,今夜的月不再姓胡了啊!你我今世缘分已尽,从今往后,贫尼不再是你的娘子,而是净了了!”

    胡刺史听她开了口,这时才确定无疑眼前站着的这位比丘尼就是陪伴自己走过半生的娘子,千真万确,不会有错。

    “娘子,真是你?别闹了,你这演的是哪出戏?”

    胡刺史既惊且喜,心说要不是动作麻利,这会儿可就真的让人尴尬了。他刚要伸手去拉住她,却被婉然拒绝。她从缁衣袖筒摸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他,心平气和曰:

    “请你过目。”

    胡刺史惊讶地接过字纸,开头“放夫书”仨字吓他一跳。从前身为县令,阅过“放妻书”无数,可从未曾听闻过什么“休夫”之说。他赶紧往下读,“盖闻夫天妇地,结因于三世之中,男阳女阴,纳婚于六礼之下,……无秦晋之同欢,有参辰之别恨……”

    前面是套路,可后头却另辟蹊径不落窠臼:

    “孟氏自入胡家,无一男半女养育之功,有三生一世煎熬之苦。你我前缘已断,若琴弦之断处,再续已无先前之和鸣。名为厮守,实乃折磨,与其苦瓜强扭,何若倦鸟分飞……”

    刺史大人越读越惊诧,读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日夜相处这么多载,居然通过休书才发觉夫人的好文采!真是天大的讽刺,可惜一切都悔之晚矣,晚矣——悔之!

    突然间自尊受挫,恼羞成怒,他摆起了男人的臭架子。他一把将这休书撕作两半扔在地上,小三角眼睁得滚圆滚圆,仿佛再睁大一点眼珠子就会蹦出来。他暴跳如雷狂怒地咆哮起来:

    “反了,还真反了天!本官不休你便罢,你倒先来休本官,岂有此理!”

    焦二老头朝胡刺史脸上瞅瞅,又向打扮成尼姑模样的夫人看看,小心翼翼上前,躬下老身将撕成两半的婚约从地上捡起来。

    净了尼师不惊不愠,依然神情自若,向对方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转身就走。

    胡刺史欲追又罢,从焦二手里一把扽过休书,又读一遍,兀自哈哈大笑,直到笑得眼泪哗哗……

(快捷键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

加入书架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书页 | 返回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