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虽为弹丸之地,却居于茶马大道要津之处,平日里车马牛驼络绎不绝,买卖交易本就红红火火。

    随着七月半间祭祀鬼神拯救苦厄的中元大节一步步临近,城里城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过节的气息便日渐浓郁。不仅东西市卖的各色货品比平日里花样繁多了不少,而且民坊街巷也有胆肥的挑着担子穿梭往来,叫卖着祭祀用的冥器、纸衣、幞头、靴子等。

    看守坊门巡逻街巷的差役多半也都背地里拿了商贩们的好处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只有东市里专卖冥器的几家商铺,掌柜的派了人追着赶着打游击,说是扰乱市场秩序扬言要去告官。实则他们心里亦清清楚楚,等告官又要花更多的钱财打点那些个活阎罗,也就吓唬吓唬不了了之。

    江涛赶着马车载着妻妾公主进了城,到东市里凶肆里买了些上坟祭祀用的香表冥钱,还买了些纸糊的衣物用品。凡事这个世上人们要用到的物件,基本都有原模原样的复制品,花花绿绿,惟妙惟肖。

    这足以让人怀疑逝去的人还在这个世上与亲人同在!感慨之余,江涛恍然大悟,原来一个人的真正死亡是被世人给彻彻底底地遗忘了。

    郑允儿精打细算怕花太多的铜子,江涛则不这么想。他最担心的是在这样隆重的氛围里,勾起娘子郑允儿内心的苦痛。可事实证明,一个人的内心有时候很脆弱,可一旦越过了那个坎往往会变得出人意料的坚不可摧。

    郑允儿心上的疮疤早已痊愈,她认了命。倒是江涛的心里,至今还丸着一疙瘩,隔三差五会想到要为老岳丈昭雪。

    “明日上坟用的物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咱回家吧,刚大哥!”

    郑允儿瞧着马车里一大堆的祭品纸扎,心中甚是宽慰。江涛却硬要再给那一世的老岳丈买上几只羊——当然都是纸糊的,他说:

    “老人家喜欢放羊,我这个做女婿的就给他整上几只,他在那一世也不寂寞。说不定到了明年的中元节,他会赶着一群羊上山呢!”

    “哪儿的山?”允儿赶紧问。

    “当然是南山岔的了!”江涛认真地回答,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哦,对了允儿,回去我得做一个小弹弓,老人家放羊会遇上土狼的!”

    “刚大哥,你想的也太周到了!”

    江涛听得出郑允儿这话是对自己的褒扬,他看出了她的乐观与善良,咧着嘴笑了。

    “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

    江家的马车刚出东市的大门,准备向州衙后面的德化坊驶去,就被一尼姑拦停了。眼前这尼姑的模样太熟悉了,他竟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郑允儿从车厢里探出头,尼姑便转身同她说话去了。

    “胡太太?!”

    郑允儿有点目瞪口呆,江涛方才醒悟过来,原来眼前这位尼姑正是自家邻居的女主、州衙刺史的夫人胡太太。一月不见,她怎么会打扮成这般模样,莫非也出了家?

    江涛连忙将车子的刮木绳紧上,将车子停稳当。郑允儿从车厢里跳了下来,一把抓太太的手,惊讶地问:

    “胡大嫂……你……前一阵子不是回娘家去了?咋……咋打扮成这样了?您那一头秀发剪掉多可惜啊!”

    “断掉烦恼丝,剔除尘根子,何足惜哉,何足——惜哉!施主莫要多问,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胡太太神情自若波澜不惊,目光炯炯有神,双手合十向郑允儿深鞠一躬道:

    “贫尼早已不是什么胡太太,现如今已拿到了祠部度牒(出家的手续),做了这嘉福寺法海大德的弟子,法号净了。从今往后,了却尘缘,一心吃斋,潜心念佛。阿弥陀佛——,还请施主往后改口叫我法名!”

    郑允儿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堂一州刺史府的大太太,怎么就突然万念俱灰遁入空门。净了尼师见二人一脸的懵逼相,嘴角微微上扬道:

    “二位施主有所不知,其实贫尼早就向往这佛门清净之地了。不过贪念过盛,为荣华富贵的睡梦所骗,痴迷了好些年罢了!”

    “胡——”郑允儿赶紧改口,好奇地问,“净了尼师,这么说你压根就没有回娘家?”

    “回了,当然回娘家了!”净了尼师摇摇头,口中兀自喃喃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尼从此没有娘家,亦无婆家,了无牵挂,孑然一身,好生——自在啊!”

    江涛从这位净了尼师的声音里分明听出了绝望的调子,她的话让他不由地内心也恓惶不已。他不由地思量,人生在世重担在肩,哪能如此轻松就解脱了呢?

    郑允儿见从前的胡大嫂竟突然间剃度出家,心中亦觉得甚是荒唐,她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

    “二位施主,明日即为七月望日盂兰节。届时,嘉福寺照例要举行一场超度亡灵的大法会。贫尼心中别无他念,只是记挂着几位亡人,一位是万花楼里跳进黄河洗不净的秦姑娘,还有一位,便是冤死于金城大牢的郑老伯!”

    净了尼师紧紧攥住郑允儿的手,继续表明自己的想法:

    “贫尼想要趁着此次大法会,为他们的亡灵做超度,愿他们的魂灵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不再煎熬!”

    江涛听着这净了尼师的话,迅速瞟了娘子郑允儿一眼,只见她眼里蓄满了清泪。他突然有些想恨死眼前这个剃了头的老女人,可毕竟恨不起来。

    郑允儿一想起年前冤死于大牢的老父,心如刀绞。两汪清凉凉的眼泪很快便蓄满了她的眼眸,哗一下溢了出来,接着便簌簌地滑下万丈深渊,最后——最后打在脚下厚厚的黄土之上……江涛仿佛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晃了晃,眼前有些眩晕。

    “谢——谢谢净了尼师!我——我能——做些啥哩?”郑允儿终于抽噎着说。

    “阿弥陀佛,施主你别难过!贫尼只要你说说令尊的姓名与生卒年月时辰即可。”\0

    净了尼师慈眉善目语气平和,声音中似乎带着一种天然的慈悲——是很耐听亦让人的心很快便能沉静下来的那种。

    “阿爷郑氏名讳忠良,生于高宗上元元年未月朔日,卒于——卒于开元十一年子月卯日亥时。”

    郑允儿慢慢地回忆着,一字一顿,如泣如诉。

    净了尼师一笔一划将这些写在一张黄纸上,虔诚地念一声“阿弥陀佛”,便向着城东梵音渺渺的嘉福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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