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我现在还清醒些,老五家的,你把家中的那几个小辈都唤到这处,我对他们,一并有些后话要交代。”

    沈沅颔首后,便对适才对她不敬的跪地婆子命道:“去将府里的主子,还有府外大房家的陆诚夫妇都唤过来。”

    等沈沅伺候着陆老太太饮了些汤药后,陆家的这些儿孙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里。

    一行人乌泱泱地跪了满地,面上也都流露出了哀戚的神色。

    沈沅原也想随着众人跪着听陆老太太的遗嘱,可她却独独唤她坐在了那圆凳处,没让她跪着。

    陆老太太先交代了自己嫁妆的分配:“我私库里的那几十箱银两,还有那些田庄和铺面的权状地契,一部分留给陆蓉,另一部分便充入公府的账房,都交由主母沈沅来掌管。”

    这话一落,沈沅的面色也是微微一变。

    实则陆老太太适才对她的交代,是会让人的心里有些不痛快的,却没成想,她竟是能将自己的半数嫁妆都交由她管着。

    在场的诸位陆家子孙都应了是,陆老太太又咳嗽了几声,复道:“往后我不在了,这陆家的后宅之事,都由主母沈氏说的算,你们也别因着朝中的那些风声,就不敬服她的管配。她掌中馈这两年你们也看到了,治府很有方术,有她替你们的家主分担着内务,我走后也能瞑目了。”

    话落,为首的陆诚夫妇恭顺地回道;“孙儿、孙媳谨遵祖母的教诲,往后也必当谨遵主母的管束。”

    大房的子嗣既是先开了口,四房的陆之昐那几口人丁,还有其余的小辈也都附和着陆诚,说了一样的话,也都表达了对沈沅的敬重。

    沈沅面容端正地坐在圆凳上,却觉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被人寄以如此重任。

    当年舅母罗氏去了的时候,许是因为她毕竟姓沈,也没完全同唐禹霖将亲事定下来,唐禹霖的性情温懦,处处都以她为中心,所以罗氏并不放心把唐家后宅的所有权利都交到她的手上,也怕她这个儿媳会太拿着她的儿子。

    罗氏便将唐府后宅一半的权利,交到了她信任的姨娘手中。

    可如今,眼见着老太太即将驾鹤西去,在后宅里,也再没有比她权利更大,责任更重的人了。

    她如今的身份,既是陆之昀的妻子,陆朔熙的母亲,还是整个陆氏全族的主母,身子固然可以虚弱,但性情,却再不能像从前那般温懦,甚至是忍气吞声。

    处在这个位置上,哪怕跋扈凌厉一些,都不能没主见,或是气场弱。

    思及此,沈沅柔美眼眸里,蕴着的情愫也愈发地坚定。

    这短短半日的功夫中,沈沅的心境就悄无声息地发生了质的改变。

    她终于能同永安侯嫡长女的身份割裂,也能同过去脆弱又敏感的自己和解告别。

    成为一个,真正能与陆之昀共担风雨的陆家主母。

    第84章 燕世子入京

    大内禁城。

    未进午门燕翅楼前,公府派来的人将陆老太太病重的消息告知了陆之昀,男人听罢,眉宇有一瞬的紧蹙,却并未过多地询问公府里的状况,而是径直往皇帝的寝宫走去。

    大殿面阔九间,皇帝平日休憩的地方在东侧稍间中的暖阁内。

    陆之昀进殿时,身着鸦青团领衫,头戴盖耳笼冠的小太监分列在侧,得见威严冷峻的帝师首辅至此,俱都恭敬垂首,齐声唤道:“大人。”

    小禄子跟在了陆之昀的身后,待到抵了华贵的龙床之旁时,陆之昀见身着明黄寝袍的皇帝身型格外瘦削,眼窝深深地凹着,神情也不复往昔少年之光彩。

    现如今,每月三次必置的,为皇帝讲授课业的经筵皆罢,每日的翰林官日讲也都暂时告罄。

    即将入冬,皇帝咳疾严重,便终日待在寝殿里专心养病。

    陆之昀拂袖坐在龙椅旁的蟠龙雕绘圆凳,低声唤道:“陛下。”

    皇帝听见了男人低沉且熟悉的嗓音,艰涩地睁开了眼帘,哑声道:“先生,您回来了。”

    皇帝挣扎着想要从龙床上坐起来,陆之昀却伸手示意他继续躺着,不必起身。

    “朕听闻了太外祖母的事…或许过了今年,朕也很快就要去寻父皇了。”

    说罢,小皇帝又咳嗽了数声,声音异常的空喀,似是要将肺管子都咳出来似的。

    小禄子心中不忍地将脸侧过了一侧。

    陆之昀亦深知,纵是重活了一世,有些足迹仍是无法靠人力改变,譬如人的生死。

    陆老太太前世是在年根底殁的,这一世因着与陆之旸的争吵,难免急火攻心,走的日子也要比前世更提前些。

    陆之昀得知一切的预定轨迹,却也只能选择冷眼观着一切。

    他这时也有些能够体会到,那念空和尚生生世世都只能被困在这一个世界,不得转世轮回的痛苦。

    陆之昀习惯将情绪内敛,向来喜怒不浮于色,待垂眸后,便低声回皇帝道:“陛下不要多虑,你会好起来的,等陛下的身体好起来后,臣会带陛下去北郊游幸,还会让太监都戴雉羽束发冠。”

    于皇帝而言,这位严肃的舅父在今日同他说话时,嗓音存着难能的温和。

    皇帝一听陆之昀这么说,心中虽然也突然有了盼头,却也深知,陆之昀既是都这么说了,便足以证明自己时日无多。

    此前陆之昀最不喜他贪玩,皇帝此前唯一做的擅用帝权的事,便是让太监都穿着五彩罩甲,发上也都绑着雉羽,陪着他在皇宫的御花园里戏耍。

    陆之昀那日却突然造访内廷,要考校他的课业,当陆之昀看见皇帝命太监跪在地上扮成马匹,还让两个太监手持着鲲翅扇伞,站在他们的身后,装成在西苑游猎的模样,自然是当即就沉脸训斥了他一通。

    还用和田玉戒尺打了他的掌心,罚了他在仙楼默诵圣训数十遍。

    自此之后,小皇帝也再不敢如此前般顽劣贪玩。

    虽然一直存着想去西苑的心愿,可陆之昀公务缠身,基本也不会允诺他带着御林军私去。

    而陆之昀知道,他虽教了皇帝如何用帝王之术驭人,可他自记事以来,就一直活在他的庇护下,心性仍如孩童般天真,未改本心。

    这样的一个孩子,若是生在寻常的世家中,会过得很轻松幸福。

    可他偏偏生在了皇家,还是陆太后的嫡子。

    这帝位看似拥有着无上的至尊荣华,却不是谁都能坐得住的,坐在龙椅上,既是享受着臣民的景仰,也要承受着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思及此,陆之昀的眸色深沉了许多。

    小皇帝启了启唇,复又语气艰涩地想要同他说些什么话。

    未等开口,陆之昀便知他要同他说些什么。

    因为在前世,皇帝也是同他说过一样的话。

    “臣已经命人,将太后娘娘从庵堂里请了出来,她明日就能启程归宫,陛下就能见到她了。”

    话落,小皇帝略微放下了些心神,面上也显露了心满意足的笑意。

    ——

    陆之昀从寝宫出来后,便经沿着汉白玉石堆砌而成的高台甬道,直抵乾清门处。

    朱红金钉大门的两侧,矗立着栩栩如生的铜龟和铜鹤,巨型日晷的尖棍在磨盘所指的方向,恰为申时三刻。

    煦日即将西沉,男人的身形伟岸峻挺,气质矜贵淡漠,衣前鸷猛坐蟒上的金线,也在晖光下散着熠熠的辉芒。

    到抵外廷的文渊阁处时,高鹤洲也在其中一间的卷棚敕房内揭帖。

    得见陆之昀至此,高鹤洲道:“老太太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如果你夫人在丧仪上忙不过来,就让我家的那位帮着打理打理。”

    陆之昀淡声回道:“嗯,沈氏之前在扬州时,也为她舅母操办过丧仪。”

    二人聊叙了会儿政务后,高鹤洲同陆之昀提道:“公府出了这种事后,刘兴言和尉迟桢一定早就笼络好了言官,很有可能就会在你夺情的期间向陛下请旨,参你一个不孝之名。他们的能水无外乎就是在陛下的殿外吵嚷个几句,便同些苍蝇似的,将他们赶出去便是。”

    敦郡王和刘兴言的小动作并不值得一提。

    高鹤洲却知,等陆之昀从扬州归京后,皇帝也会在大祈的各个藩司宣旨,让他们于正旦进京朝贺。

    鸿胪寺的署丞已经前往了燕地等藩属国。

    高鹤洲突然想起了一事,又道:“还有件事比较棘手,你夫人一直都在找的那个瘦马…在进了燕王府后,被尉迟靖收了房,还给了位份抬成了侍妾。她,你准备怎么办?”

    陆之昀拨弄了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眉梢轻抬地问道:“已经多久没给有用的消息了?”

    高鹤洲回道:“下面的人说,只是给了些关于尉迟靖起居习惯的消息,但也不一定就是倒戈叛变。毕竟那燕王世子也是个多疑之人,这侍妾虽然娇媚貌美,但于尉迟靖而言,应当就是个疏解的玩意儿。尉迟靖不会同她交心,每月去她房里的次数也是有限的。”

    话说到这处,高鹤洲又问:“既如此,用将她处置了吗?”

    陆之昀却于这时想起,陪着沈沅回扬州唐家时,她还同他提起了这个人。

    燕王的侍妾在沈沅的心中,应当是极为重要的友人。

    便道:“暂时不必。”

    高鹤洲的面色微诧:“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陆之昀却回道:“她并不知道真正派她去燕境做细作的人到底是谁,供出来的,也不过就是个用来障眼的人。”

    高鹤洲的眉宇轻蹙,复又很快舒展。

    他知道陆之昀此前对待手下细作的态度,是无用必会处置。

    但是对燕王侍妾格外开恩的缘由,高鹤洲也是能猜出来的。

    他实在是为了沈氏女改变了太多。

    那个瘦马借了沈氏的光,也保住了一命。

    这可能便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

    而百炼钢,也终归会化成绕指柔吧。

    ——

    陆之昀归府的时候,沈沅已经在歧松馆的书房侯着他了。

    馆室内,烛火微曳,一侧熏炉焚着的檀香升冉着袅袅的青烟。

    沈沅没什么戒备地坐在了陆之昀平素所坐的太师椅上,因着她的身形偏纤瘦,所以那把太师椅也显得格外的宽大。

    美人乌黑的鸦发轻绾成雅致的云鬟,穿着袭素简的天青色马面裙,却大有一种雪肤乌发的古典温娴气质。

    待察觉出陆之昀已然进室,沈沅抬眸对着他展颜一笑,随即便朝着他的方向行了过来。

    当她身上那股温软的馨香扑面而至时,陆之昀冷峻的面容也变得温和了许多,便将长臂一伸,想将柔弱的小妻子拥进怀里。

    沈沅却躲了一下,让男人扑了个空,等陆之昀蹙起眉宇看向她时,便听她语带郑重地道:“早年前老太太便定下了上好的楠木,经由苏州大匠打造好了棺樽,一直都寄存在京郊的别庄,我已经派人去取了,也叮嘱了他们,在运的过程中一定要小心一些。”

    陆老太太也有诰命在身,京中的世家丧仪远比扬州的要复杂许多,沈沅却想的处处周到,在此之前就将这里面的门道和规矩都学了个通透。

    陆之昀听她软软地嘀咕着,亦知沈沅已经将停灵、报丧、披孝、吊丧、大殓和闹七的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当,需要缝制的孝服,和采买的白布等物什也俱都交给了可靠的管事来办。

    看着那双柔软的樱唇启启合合,陆之昀复又拢着沈沅纤细的柳腰,想倾身吻她。

    倒不是对她动了什么不轨的意图,只是同她亲吻时,他的心也能短暂地得到抚慰,就如饮下了一剂灵药般,亲一亲沈沅,便能很快地恢复精力。

    男人华贵的宽袖已经沿着沈沅的腰身,笼盖到了她的膝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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