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些热羹若溅到手上,大有可能会落下些烫伤的疤痕。

    在场的夫人面色皆是一变。

    卫氏忙呵斥那丫鬟道:“怎么做事的?竟是这么莽撞,还不赶紧给国公夫人和涵小姐赔罪,回去后自己到管事那处领板子去,后半年的俸禄也不用再领了!”

    小丫鬟怯怯地道了声是。

    亦有旁的侯府丫鬟飞快地收拾好了地上的狼藉。

    杜芳若忙关切地问沈涵:“涵姐儿,你没事吧?我们去角房那处先坐一坐,医师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唉,你和你长姐的关系可真好。”

    席上的女眷中,除了高夫人和乔夫人,也纷纷对沈涵的行为表示出了赞许。

    沈沅的容色淡淡,却也主动提起,要随着沈涵一并去角房处等医师过来。

    无论沈涵到底是存着什么目的,她当着众人的面,为她亲自挡了那碗热汤的事,却是板上钉钉的。

    如果她仍选择继续吃宴,难免会落得个冷漠、刻薄寡恩这类的名声。

    杜芳若已经命丫鬟端来了一盆冷水,沈涵浸了会儿后,医师也很快就到抵了角房。

    沈涵和杜芳若并肩坐在两把交椅处,沈沅则缄默地站在一处,观察着二人的神情。

    医师带来了烫伤膏药,待丫鬟为沈涵涂抹了一番后,他道:“姑娘回去再将这药膏涂上三日,应当就是不能留疤了。”

    沈涵却噙泪问道:“什么叫做应当是?那到底会不会留疤啊?”

    医师面露难色,又道:“这个…要看个人的体质,留不留疤这事,还真不一定。”

    这话一落,沈涵的眼眶中登时便落了几滴泪。

    杜芳若忙再一旁宽慰她道:“涵姐儿,你一定不会留疤的,快别哭了。”

    沈沅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都看在了眼中,暗觉如果沈涵的手上真的留下了疤痕,她不一定会说什么,刘氏是绝对要拿这事做做文章的。

    待走到沈涵的面前后,便也当着杜芳若的面,温声劝道:“涵姐儿放心,长姐我也一定会为你寻到最好的药膏,你这手啊,是一定不会留下疤痕的。”

    沈涵掀眸观察了一番沈沅的神情。

    见她面容温和虽温和,却并没有展露任何的感动之色。

    她心中颇不是滋味,亦觉得沈沅这个长姐倒是真如刘氏所说,是个冷心冷肺的白眼狼。

    不帮家里人也就罢了,她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了,沈沅竟然还不领情!

    好在,沈沅现在没此前对她那么设防了。

    这也算是个小小的胜利了。

    思及此,沈涵故作委屈地揉了揉眼睛,语带泣声道:“长姐,自从二姐她嫁人后,府里就只剩下我和沐姐儿了…我和沐姐儿相处不来,孤单得很。我也是年幼不懂事,之前冒犯长姐时,也不是故意的…等长姐嫁人后,才渐渐地想起长姐的好来。还望长姐不计前嫌,多让妹妹去看看您,我还没见过朔熙这个小外甥呢。”

    沈沅连眨了数下的眼皮,柔美的芙蓉面上,还是显露几分尴尬之色。

    而杜芳若,则险些就要捻着帕子去擦眼角了。

    等沈沅和碧梧从角房出来后,还仔细地忖了忖这件事。

    如果是在上一世,她还是陆谌的夫人,对于沈涵的主动示好,沈沅兴许会感到高兴。

    因为在京师,她确实是没什么友人,伯府那种环境也太压抑,这时只要有人向她抛出橄榄枝,她肯定就会接住了。

    更遑论沈涵于她而言,毕竟还不是外人,而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妹妹。

    可如今的她,却同前世大不相同。

    她的婚姻很幸福,也很稳定。

    她亦通过陆之昀,结交了高夫人和乔夫人这两位年岁稍长的友人。

    她们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也同寻常的妇人不同,因着在这些世家圈子内的地位颇高,平日的生活也很养尊处优,所以她们对待事物很是开明,眼界和格局也很大。

    沈沅有的时候倒还真不是故意装小、或是装不懂,她这个年岁,阅历还是太浅,有的时候,同高、乔两位夫人说上几句话,便大有一种受益匪浅之感,这个眼界和思路,也比从前更开拓了。

    丈夫陆之昀更不必说了,他虽然有些沉默寡言,但到底是比她年长一些的人,性情很成熟内敛。

    在相处中,沈沅也经常能感受到陆之昀的体贴和照顾。

    但若换成陆谌那样的家庭,再摊上个卢氏那样的婆母,她的境遇就大不一样了。

    真要如此,她也许会珍惜和沈涵的这段情谊的。

    但现在的她,并不会这样。

    及至侯府散宴后,沈沅是同高夫人和乔夫人一并沿着卵石铺地,往大门走去。

    乔夫人站在高夫人和沈沅的中间,对着沈沅叮嘱道:“你不用太将你妹妹为你挡热羹的事放在心上,就算是她那手真得留疤了,也同你没有任何干系,又不是你要她为你挡的那一劫。派人给你母家那处送些膏药补品就好,态度一定要端正了,千万不能让你嫡母揪着这件事一直不放。”

    沈沅温顺地颔了颔首,亦对乔夫人的这番开解和叮嘱很是感激。

    高夫人则道:“我也说一句,沅妹妹你现在的身份毕竟与从前不同,有的是人想要巴着你,就拿今日的事来说,兴许就不是巧合,你往后要多留几个心眼,别被人拿你那好心,利用了去。”

    沈沅再度颔首。

    亦清楚,高夫人这是在暗指卫氏和杜芳若这母女俩有些势力。

    沈沅此前也曾听过卫氏和杜芳若这对母女的一些传言。

    却说卫氏极其宠爱看中这位嫡长女,若不是皇帝的年岁小了些,卫氏倒是很想让自己的爱女争取一番皇后的凤位。

    见四周已无侯府的下人,高夫人压低了声音,又同乔夫人说了句:“姐姐,我怎么觉得,那杜家的大姑娘,生得同侯夫人一点都不像呢。先前我也是见过留远侯的,可这大姑娘同侯爷也不像,还真是奇怪。”

    乔夫人环顾了下四周,虽觉高夫人说得有道理,她瞧着杜芳若的相貌确实是不怎么像卫氏,反倒是卫氏身旁近侍的一等仆妇,竟同杜芳若有几分像。

    却还是小声制止道;“我们还没出侯府呢,这些话,还是不要提了。”

    ——

    户部衙门,吏舍。

    胡纶的绯红官服前绣着三品文官仪制的孔雀补子,他眼带睥睨地坐在梨木大案后,舍内除他之外,还跪着一青衣官员。

    这青衣官员正是户部宝钞提举司的提举,袁琛。

    袁琛的身旁,放着一个丈高的红木大箱,其内装满了砖蓝色的大祈宝钞,价值大抵有一万贯。

    却说在几十年前,祈朝的政局不稳,各地所需的军火费用庞杂巨大,可祈朝的铜矿却又不足以造出那么多的铜币,故而祈朝也开始仿效前朝,开始印刷纸钞。

    面额则从一百文到五百文,分为五等,最大面额的宝钞则为一贯。

    胡纶的手中捏了张面值为一贯的蓝色宝钞,见跪在地上的袁琛瑟瑟发抖,便作势将那张一贯的宝钞扔在了他的身前,厉声道:“下面印的红字,你念一遍。”

    袁琛接过后,便按照胡纶的命令,颤着声音将宝钞上的红字读了一遍——

    “户部…准奏印造…大祈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1)

    胡纶眯眼又催促道:“怎么不往下念了?这后面的话,才是最重要的话。”

    袁琛的脸泛起了青灰色,终是嗫嚅着将那句话读了出来:“伪造者,斩……”

    “大人!大人求求您,放过下官一命罢,下官再也不敢了。”

    袁琛不断地向胡纶磕着头,亦苦苦地哀求这位户部的左侍郎大人能够放他一命。

    胡纶冷哼一声,待从圈椅处站起,负手走到袁琛的面前时,语气平静了些许:“你胃口倒是不小,私印了近一万贯的宝钞,趁你夫人回扬州老家探亲时,悄悄地它们都藏在了随行的辎重里,这是在给自己攒老本啊,辞官后,还打算回扬州罢?”

    袁琛连连摇首。

    胡纶又道:“你那老父亲因着年迈,并没有一并入京。啧,其实我也挺理解你的,每天看着那么多的银子在宝钞司流通,你却只拿着八品小官的俸禄,这心里头啊,难免会有不平衡。”

    袁琛的两只手都合在了一处,像拜佛一般央求着胡纶,只语无伦次道:“下官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弟弟开书院用的银两,也全是从这处挪用的吧?”

    袁琛立即回道:“我…我一定会尽快将这些亏空都补回来,还请大人饶我一命……”

    “袁琛!”

    胡纶厉声打断了他的央求,质问道:“你怎么还?每月提举司要印的宝钞是有定额的,这超出来的一万贯,只能销毁!”

    袁琛颤声道:“那就依大人的话做…都…都销毁。”

    胡纶冷笑一声:“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本官如果想要罚你,早就将你送到大理寺去了,哪儿还会跟你在这儿费这么多话?”

    “那大人…大人希望下官怎么做,下官就怎么做。”

    胡纶等的就是袁琛的这句话,见他终于松了口,语气也和缓了些许:“从今儿开始,你我二人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袁提举如果能顺顺当当地帮我做事,本官也是不会亏待袁提举的。”

    袁琛哽声道:“胡大人…请…请讲。”

    胡纶比了个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加印十万贯宝钞。”

    袁琛蓦地瞪大了眼眸,难以置信地回道:“大人,加印十万贯是不大可能的,这一万贯的宝钞都是…都是下官百般避着指挥使的人,数着日子偷印出来的。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只能让人在子时后印,十万贯…怎么也要悄悄地印个半年。”

    胡纶却丝毫都不肯听袁琛的解释,只又威胁道:“那就是你的事了,本官只给你三十日的时限,到时这十万贯的宝钞如果交不到本官的手里,你做的那些事,本官可不会再帮你兜着。大不了,咱们就鱼死网破!”

    ——

    及至午时时分,户部提举袁琛方从吏舍中走了出来。

    见四下无人,袁琛的面色也在转瞬间,从仓皇失措恢复了平静。

    当日未时,胡纶自以为只有他和袁琛知晓的这件阴司勾当,便传到了文渊阁中,陆之昀和高鹤洲的耳里。

    高鹤洲听罢这事后,不禁怒而拍案,骂道:“胡纶这个龟孙子,能耐不大,黑吃黑的本事倒是不小。”

    钟凌给胡纶比,还是嫩了些。

    钟凌想要的,只是在自家胞弟的面前逞能,想让与他交好的胡纶敲打一番袁琛。

    哪儿成想人家胡纶顺势发现了袁琛的错处,直接想要借此贪大。

    其实高鹤洲和陆之昀已经对胡纶有所察觉,他们一早便发现,胡纶通过私立名目这种卑劣的手段,私吞了好几地的赋税,却还想着将此事赖在沈弘量的头上。

    毕竟工部四司中的杂料甚多且琐细,单一个都水司下辖的河泊额征,所包含的杂料项目就包括黄麻、鱼线胶、桐油、生漆、牛角等近百余种。(1)

    这处胡纶搞得工部的大小官员人人自危,他倒好,自己那处却没耽搁敛财。

    高鹤洲愤而又道:“十万贯?这孙子也不怕撑死自己。”

    陆之昀却神情淡淡地瞥了高鹤洲一眼,低声道:“过阵子官员的罢免和调任会很多,你要辛苦一些了。”

    高鹤洲转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回道:“这个倒是不妨事,不过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出胡纶这孙子竟是包藏如此祸心的?他平日吝啬得紧,住的府宅都漏雨了,都不会去寻匠人来修一修。我还当他多清廉俭朴呢,谁能想到他竟是这么大的一个贪官。”

    陆之昀淡声回道:“巧合而已。”

    如果不是重活一世,他也不能这么快就看出胡纶这人的真面目,只是他做事谨慎,且是在贪昧的初期,证据并不容易搜集,他这才在此前便在户部安插了个诱胡纶现形的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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