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屋,莫寻轻声掩好了门。两人行下台阶,便见曾婉如立在洞门边,神色柔倦。见他们出来了,微微一颌首。

    桂树繁叶油绿花丛紧簇,清香幽幽。偶尔风过,落下三两朵小小的花来,枯萎的颜色,坠落时却仍带着清甜的芳香。

    莫寻望着桂花落在院中青石上,风起之时,也依旧逐风而动,唯桂树之下泥土之上,落花重叠,铺起厚厚一层。一瞬间,他心底浮上四个字:死得其所。

    却听欧阳谢怀道:“你知道吗,朕很多年没有见她那样笑过了。”

    莫寻侧首看他,见欧阳谢怀负着手,眼望远天。纵然易了容改了装,眉宇之间依旧透着帝王之气,以及一股落地桂子一般的萧索。

    “阿弥陀佛,刘大人虽怀双胎,但怕是只能保住一个。”莫寻缓缓道来,一字一字俱如秋风之刀,割在欧阳谢怀心上,血汩汩而出,却不觉得疼,只觉得冷,觉得空。

    沉默良久,欧阳谢怀收回目光,神色平静:“大师去下方罢,一会朕去熬药。”他自离开帝都,为了磨去身上的骄矜之气,一直跟在莫寻身边,茹素念佛,学着煎药之事,半月多下来,也是有些小成了。

    莫寻递了哑药过去,欧阳谢怀看也不看,仰首服下。莫寻看了,道:“要杀你真比杀欧阳玄历容易得多。欧阳玄历城府谨慎一样不缺,却独独缺了个刘英芝。”

    欧阳谢怀也不理会他,只站在树下,微微垂首,看着阶前秋草半枯半荣,倚在石阶下,在风中瑟瑟地颤着。

    料想来年开春必定阶前青碧天涯芳草,然而,他再没了刘英芝。

    借着安神香,刘英芝醒来,窗外日头已迟。

    曾婉如一直守着她,见她醒来,忙到床前扶了她稍稍坐起,又端了碗细米枣子粥来,道:“他们方才端了这粥来,让你醒来用一点,待会再服药。”

    刘英芝心下有些羞赧,但自知手上无甚气力,只得就着曾婉如送过来的羹匙勉强吃了几口。见她微微摇头,曾婉如也不强她,放下粥碗,拿丝帕小心替她拭了拭唇边残粥。见她面上微红,不由微微一笑:“难道刘大人幼时不曾被人喂过饭吗?”

    刘英芝淡淡一笑:“幼时的事,我已不大记得。刘氏,诗书传家已近百年。大哥与我先后入仕,在族人眼里实是离经叛道。这些年来,家乡也无人来京。府里几位老家人也不太提起旧事,”她微微叹息:“我知道,他们心底念着故土,飘零一世,也终要落叶归根的。”

    见她眉目之间隐有怅然之色,曾婉如正欲开解,却见刘英芝眉睫一扬,微微一笑:“然我以四海为家,天下青山又有何处不可埋骨?”

    那一扬一笑之间,端的是风骨傲然,温雅淡定外自有天高海阔的胸襟怀抱。也让曾婉如想起曾有数面之缘的刘忠言来,这兄妹二人,毕竟是血脉相连气韵相承。

    这么想着,不由叹道:“陛下何幸,竟得刘大人。”

    刘英芝闻言却沉睫默然,良久才道:“我于陛下,是幸也非幸,”她靠着迎枕,神色淡然,语气幽微:“过去十年,我忙于政事少有闲暇。近三个月来,我自知大限将至,许多从前不曾想过的事,都沉心细思了来。天下只道我辅弼君主劳苦功高,却不知也正因为我的存在,给陛下套上了枷锁。陛下少年即位,政事裁决多经我手,实是隐患重重。陛下他雄才大略锋芒如剑,而我反成了封他的鞘,敛藏了他的光华。”她说了这许多话,微微合了睫,闭目喘息。

    曾婉如叹息一声:“若说陛下如剑,那刘大人便是那十年磨剑人啊——”

    刘英芝睁开眼来:“娘娘可知,宝剑开锋,祭剑第一人就是铸剑之人,”她微微一笑:“英芝余生无有他念,只希望我的死,能成就陛下,福泽百姓。”

    曾婉如心下感慨,却也明白刘英芝说这一番话的意思,微微点头:“刘大人放心,婉如答应入宫,便是决意将此身献于大荣。无论将来局势如何变迁,婉如都决不会辜负刘大人的托付。”

    刘英芝凝望她良久,低声叹息:“后宫按制不得干政,娘娘将来要做到转圜有度,辛苦甚我十倍啊。”

    曾婉如淡淡一笑:“宫中闲来无事,我本该找些事来做做。”

    深知她才华卓绝性情坚毅,刘英芝静默良久才道:“娘娘,我只送你一语:既知退而知进兮,亦能刚而能柔。凡事都记得给彼此留点退路。”

    曾婉如轻轻点头:“我记下了。”

    刘英芝沉睫:“待陛下他们来了,再一起商议日后行事罢。”

    知她方才说话耗去不少精神,曾婉如扶她躺好,掖好被角,轻步退出屋去。

    秋意渐深,江上晨雾一日日重了,风过江面,大雾滚滚如白云山峦。

    陈江一身银甲白袍,冷凛如剑上寒芒,远目江南道:“每年大约自九月二十三始,沣江上将持续半月的大雾,百丈以外皆不能见。”

    贺海扶着江崖边的铁索,沉吟道:“令尊当年曾想借机强渡沣江,终也不能。”

    陈江摇头:“欧阳谢铭谨慎,断不会落这个便宜给我们。”

    江涛激荡拍打岸崖,雪白的浪花飞溅而起,直入半空。贺海淡淡看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叹道:“刘大人——”

    一阵涛声如雷,陈江只隐约听到刘大人二字,步上半步:“陛下让我们按兵不动,一切都待他从江北回来再说。”

    贺海摇头:“待陛下回来,只怕战机已失。”他回首望了陈江一眼,笑道:“大将军敢不敢与下官作个赌?”

    “赌什么?”

    贺海直指江南:“下官赌两月之内,大将军必定拿下这常州。”

    陈江震惊,不可思议地望向贺海。贺海却已不再看他,手扶铁索直面沣江。江风阵阵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而他的人,却如寨上帅旗的标杆一般,傲然笔直,稳如磐石。

    斜阳霞霰淡淡透过窗棂,室中物什皆如镀上了薄亮的釉,晕晕泛着橘光。榻上休憩的人的脸上也微微晕着霞色,于清倦中显出一些温暖生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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