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明应了个是,神色冰冷立在莫寻身前。莫寻慢慢合上眼,双手合十,手上佛珠垂落,宣了声阿弥陀佛,淡淡道:“动手罢。”

    林明冰冷的神色里不由闪过一丝动容。他是习武之人,深知莫寻一身武艺得来不易,如今一朝舍弃,居然能如此平静从容,心下微微感佩,但手上却不敢稍停,低低道了一声:“得罪了。”一指重重点在气海穴上。

    莫寻只觉得一股冰寒之气透入腹中,煞时窜入四肢百骸,游走经络之间,身形一晃,一口血呕在阶前秋草上,色泽鲜红凛凛凝着微霜。

    旁边的沙弥一把扶住了他,神色间无限焦虑,唇齿开合却咿咿呀呀不成腔调,却原来竟是个哑子。

    欧阳谢铭淡淡看着,向林明道:“你带他三人去折桂院,让丽儿给他们收拾出住处来。记得与她说,一应物用,曾姑娘例同刘大人,诸事要上心。”走近林明,轻声道:“内院由着她,外院给我死死守住。擅出者,”他微微一顿,回首望了望曾婉如:“杀无赦!”

    说罢转过身来望曾婉如微微一笑:“婉如,我还有军务在身,就先告辞了。林明会带你们去刘大人那里。你就在那安心住着,缺了什么尽管让人告诉我。”

    曾婉如浅笑盈盈:“婉如先谢过三哥哥。”

    欧阳谢铭沉默着看了看她,拱手别去。曾婉如慢慢站起身来,望着欧阳谢铭的背影,笑容一点点凉下去,终成一片平淡,那种淡淡的倦意又袅袅透发出来。微敛衣袖,望向林明,却是一派雍容华贵:“劳烦林侍卫了。”

    林明引着他们穿廊过院,一路上或林木池塘或亭台楼阁,看在曾婉如眼里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行走其间,恍惚之间便如走在过往里,令她几乎有些失魂落魄。

    待到了折桂院,木樨香如云流浮,方有些醒觉过来。林明已引着一少女过来,那少女娉婷而来,容颜甚是清丽,微微垂着首,朝曾婉如行了个大礼:“皇后娘娘千岁。”

    曾婉如雍容一笑,亲自扶了她起来,和声道:“不必多礼。你是丽儿罢?”

    那少女依旧低着头:“回娘娘的话,奴婢姓林名丽,府里头都唤奴婢丽儿。”

    “好名字,”曾婉如笑笑,往院中走去,一边问道:“刘大人现下可醒着?精神可好?”

    月芳引着她往居处走:“回娘娘的话,刘大人已经醒来,精神尚可。”

    曾婉如已走到阶下,停住脚步,道:“本宫有话要单独与刘大人说,你们全都退下。”

    王府中人得了欧阳谢铭的令,只需守住折桂外院,内院却可由着曾婉如,闻言俱退了出去,只莫寻二人仍留在院中。曾婉如步上台阶,轻轻推开了门。

    莫寻身旁的沙弥微微一动,莫寻袖下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冷冷递了个眼色过去。那沙弥浑身一震,堪堪止住了身形。

    门慢慢地开了,满院的馥郁之香随风而入,曾婉如转过翡翠屏风,见着那倚卧床榻的人,微微一窒,心底升起沉沉伤痛。慢慢走到床前,轻轻唤了一声:“刘大人——”

    刘英芝的睫很长,并不十分浓密,清疏得恰倒好处。垂覆着,眼下微微地黯,有些倦有些寂寥。曾婉如静静看着,第一次觉出刘英芝骨子里其实也有与自己一般的倦意,只是——

    刘英芝缓缓睁开眼,她本未睡去,只是合目养神。她望见床前的曾婉如,微微一笑。

    曾婉如看着,只觉那一双眼眸如秋湖映月,清澈宁静,微笑之下分外明亮,仿佛清风拂过,湖水起了微微的涟漪,流离着月色,细碎地璀璨着。

    曾婉如不由感慨,一旦刘英芝睁开眼来,倦意寂寥就被她深深埋起,即使望进她眼眸深处,也察觉不到丝毫的疲倦或懈怠。感觉到的只有温暖的冷静与睿智,一种坚定,一种担待。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会迟至挽留不住她的今日,才猛地惊觉她的憔悴罢。

    曾婉如在床侧坐下:“刘大人知道我会来?”她看得出,方才刘英芝看见她,只有欣喜,并没有震惊。

    刘英芝微笑点头:“娘娘来了,莫寻大师必定也来了。”

    曾婉如笑了:“刘大人所料不错,莫寻也来了。陛下已于昨夜抵达江北陈江大营,此次常州一役,势在必得,我们是随他一起过来的。”

    刘英芝闻言不喜反忧,微微蹙了眉头:“陛下缺乏水战经验,御驾亲征对大将军反造成束缚,为何不让逍遥王过来?潜辅他们不曾劝谏过吗?”

    “陛下让逍遥王留守帝都,自有他的考量,刘大人尽管放心。”曾婉如的眼中光彩熠熠:“婉如这就让莫寻大师进来,可好?”

    刘英芝微微点头。

    走出屋外,曾婉如对侯着的二人点点头:“她气色很差,但精神尚可,你们进去罢。”

    莫寻二人快步而入,曾婉如却敛着衣袖,慢慢步下阶来,眼见绿叶葱茏长天碧蓝,她却黯然叹息。

    刘英芝倚榻沉睫,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自来常州,一直期望欧阳谢怀能够冷静面对局势,如今看来,终是破灭。事到如今,自己唯有竭心转圜,了却君王天下事。

    主意一定,心思清明。抬起眸来,正见莫寻立在榻前,不由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屏风后转过一个沙弥来,痴痴看着自己。

    刹那之间,一切俱不能见,只能望着那一双眼。

    过往流年,春风秋雨——

    琼林宴上孤寂沉郁的眼神——

    拉着她衣袖说:英芝,朕喜欢你——

    勘天台上,握住满天星斗的少年回首一笑——

    重重纱缦后,炽热地抱紧她,流着泪说:对不起——

    杯酒祭苍天,对身后的人说:朕要做千古一帝,英芝你就是千古一相——

    承福池前,碧叶接天白荷风举,拥她入怀,密密吻着她的发——

    车帘一挑,带着霞光万丈,如她生命中的朝阳,辉煌而至——

    她的半生,浮光掠影俱都沉在那一双眼里。纵然沧海桑田逐世变迁身化白骨白骨为灰,她也不会错认那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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