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芝点头:“我记得,是文殿书阁里的九十四卷孤本藏书。”

    欧阳谢铭笑笑:“如今已算不得孤本了。我实在没有想到,刘大人当年竟能让文殿三十六学士齐聚一堂,一夜之间将那九十四卷孤本誊抄下来。我带走的那些,不过枉担了个孤本的名号。”

    刘英芝只微微一笑,她体力衰竭,并没有气力说太多,坐起不过盏茶功夫,已有些倦了。如非必要,她也不想开口。

    室中静默片刻,欧阳谢铭才又慢慢道:“那时,父皇已经知道七弟是逍遥王之子,”他的声音幽幽渺渺,如桂花清香一般浮游不定:“父皇深爱苏妃,所以七弟一生下来就是太子,我虽长他三岁,却远不如他聪明,而且我的母亲出身蛮夷,是以原先我对帝位从未有过肖想。我十四岁的时候,一个夜里,父皇突然把我叫了去,问我想不想做皇帝。我当时很怕,不敢回答。父皇就抓住我,说要把七弟废掉,要立我为太子,要把大荣朝留给他真正的儿子。他的神色就象要杀人一般,我吓得哭了起来,他把我扔在地上,骂我是废物,没有一点硬气。”

    “我一直记得那夜父皇最后说的话,”欧阳谢铭微微一顿,望着刘英芝指间桂枝,淡淡道:“父皇说:朕就不信,朕的儿子就会不如欧阳玄皓的儿子。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原来七弟是逍遥王的儿子。”

    “父皇虽说了要废七弟,但苏妃虽死,逍遥王义妹的身份还是摆在那里。父皇圈禁了逍遥王,但只要七弟是太子,逍遥王一派的人究竟还顾念着,不会生事。若是贸然废立,朝中难免动荡。所以父皇就把四妹嫁到厉王府,又刻意疏远了七弟,父皇说七弟重情,被孤立了,时日一长必定出事,届时做了有失储君风仪的事来,就能名正言顺地废了他。”

    刘英芝听着,想起当年初见欧阳谢怀的情形来,在欧阳玄历的身后,一个少年,虽然一身锦绣袍饰,却掩不去沉郁的孤伤。望向自己的眼眸沉沉地暗,没有丝毫的光亮。那时,不由想这真是一个寂寞的孩子啊,未及想起他是太子,便先向他微微一笑。

    也因这一笑,牵扯出日后的种种情事来。

    思及往事,刘英芝心下微叹,却听欧阳谢铭续道:“那一年来,七弟果然做了许多荒唐事来,为了一点小小过错,就杖杀宫人。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去文殿进学,只爱秋场射猎,父皇看在眼里,不仅不劝戒,反而故意纵容,七弟在朝臣里的风评一日日地坏了。次年春试之后,父皇已谋划废储了,那时侯,七弟向父皇要了你去做太子傅。父皇后来对我说:朕原本打算把刘英芝留给你,将来也许可以做你的宰相。但既然欧阳谢怀想要,给他也罢。刘英芝生性端严,对欧阳谢怀要求必高。欧阳谢怀散漫惯了,痛恨被人管教,一怒之下发作起来,那刘英芝焉有命在?弑杀师长是极恶大罪,届时不仅太子之位难保,就是判个流徙也还是轻的。”

    刘英芝从未想过当年自己拜为太子傅的背后,竟隐藏着这等弯曲可怕的用心。想起当年欧阳谢怀的几次暴怒,若非他最后强自压抑下来,自己死得冤枉也就罢了,还要牵连欧阳谢怀流放千里,心底不由一阵后怕,低低一叹:“先帝谋略,当真深沉如海啊。”她为人宽容,如此说话已极尽她不忿之情了。

    欧阳谢铭嗤笑一声:“父皇把什么都算到了,却独独没算到七弟对你竟会情根深种,百依百顺言听计从,那些荒唐残暴好象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有一次在重臣朝宴上,七弟居然说起仁者爱人来,酣畅淋漓,简直象换了个人。那时,父皇和我看着席间朝臣的神色,都知道七弟的太子位是稳了,因为他为自己选了天下最好的师傅。”他看着刘英芝,微微摇头:“父皇那时才后悔还是把你看轻了。但是父皇还是不肯放弃。他让我做了明王,把常州给我做了封地,他说他会布下一颗棋子,留给我翻局。”

    他从刘英芝眸间看到她手上。青碧葱茏的桂叶衬着刘英芝骨节清瘦的手,苍白得微微有些清透。记得当年他离开帝都时,欧阳谢怀一路送出十里直至折柳亭。那个时候的刘英芝,风华初上,立在杨柳之下,沉静微笑,天地之间的春意便都凝在她身上。而欧阳谢怀紧紧握住他的手,对自己说:“三哥,我在帝都等着你回来。将来,你当大将军,英芝做宰相,我们三个人,一起干一番大事。”

    那时,刘英芝拉起自己的右手,放在他与欧阳谢怀紧紧交握的手上,再轻轻覆住。欧阳谢怀另一手覆在刘英芝的手上,自己的左掌也不由包住欧阳谢怀的手。三人指掌之间温暖传递,刘英芝含笑道:“兄弟同心,君臣协力,何愁壮志难酬天下不平?”

    “如果父皇不曾说过要立我为太子那样的话,我也许会很甘心做七弟的大将军。但是,我曾经离帝位那样近,如果那年你参加的不是春试而是秋试,今日坐在那位子上的就是我欧阳谢铭,而不是七弟。”欧阳谢铭微微有些激动,但很快抑制住了,只长长一叹,不再说话。

    刘英芝看着眼前容颜秀逸的青年,淡淡道:“是先帝误了你啊。”

    欧阳谢铭闻言,浑身一震,目中一阵灼热,不及他扭过脸去,泪已滚落下来。

    刘英芝看着,心底也甚是苦涩:“我知道得太迟了。若我能早些知道陛下的身世,知道先帝的打算,你们兄弟也许就不会走到今日的局面。”她淡淡一叹,有着浓浓的自责与惜悔:“先帝误了你,我也误了你。”

    欧阳谢铭终忍不住,扑到床前痛哭起来。

    刘英芝轻轻抚着欧阳谢铭的脊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眼前的男子虽然已经二十五了,但哭起来,依旧是个孩子,就好象欧阳谢怀一样,虽然不是亲生兄弟,在她看来却是相似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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